懷念

春蠶吐絲問然否 顧 潮

兩千多萬字的《顧頡剛全集》將由中華書局出版，令我十分欣慰。父親一生視學術為生命依托，這是他辛勤耕耘的見證。20多年來，我全身心發入整理、編輯工作，日復一日翻閱這些文稿，默默感受其中的氣息，仿佛父親就在我身邊，將他的一生向我一一展現。

父親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有良好的傳統學術根基。人大學之前，又深受梁啟超、章太炎等人對傳統學術重新估價的影響。北大求學時新文化運動風行，更使父親形成了解放的思想，“我知道學問是只應問然否而不應問善惡的，所以我竭力破除功利的成見，用平等的眼光去觀察一切。”“我的心目中沒有一個偶像，由得我用了活潑的理性作公平的裁斷，對今人如此，對古人亦然。”

大學畢業后，父親跟隨胡適、錢玄同考辨古史古書。他比較《詩經》、《尚書》、《論語》等書的記載，發現禹的傳說西周時就有，堯、舜春秋末年才流傳起來，伏羲、神農更是到戰國時才出現。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譬如積薪，后來居上”。1923年他大膽提出見解：古史是層累造成的，發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統，恰好相反。他認為：第一，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第二，時代愈后，傳說的中心人物事跡愈放大；第三，我們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即使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

父親突破了“經書即信史”的傳統觀念，把圣經賢傳當作“歷史文獻”來處理。他將相關記載按照出現先后排列起來，看它們演變的情況，并且依據各時代的時勢去解釋演變的原因，這得益于胡適從西方帶來的“歷史演進”的研究方法。胡適運用這一方法對《水滸傳》進行考證，使父親始知小說版本的復雜、故事演變的紛繁，并由此悟到研究古史也可應用研究故事的方法。父親剛到北大時做過兩年戲迷，對戲劇故事的紛歧變化有所體驗，至此恍然大悟“只要用角色的眼光去看古史中的人物，便可以明白堯、舜們和桀、紂們所以成了兩極端的品性，做出兩極端的行為的緣故，也就可以領略他們所受的頌譽和詆毀的積累的層次。”

“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說，有如轟炸古史的原子彈，在當時引發了一場大論戰，在學術界乃至社會上產生了巨大影響，人們動搖了歷代相傳的“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觀念，不再盲目相信前人各種古史記載。不論史觀如何不同，當時無人不承認“層累說”的重要地位：胡適稱它“替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郭沫若稱，“在舊史料凡作偽之點大體是被他道破了”。1926年，父親把論戰前前后后的文字編為《古史辨第一冊》出版。在七萬言的自序中，父親從時勢、個性、境遇等方面暢言自己有“層累說”這一見解的緣故以及研究古史的方法。這篇自序被國外學者譯為英文、日文出版，在國際學界廣為流傳。至1941年《古史辨》先后出版了7冊。

父親為考辨古書古史，十分重視古代地理的研究。當時這方面的研究十分缺乏，為使學生打好基礎，父親在大學開設“古代地理沿革史”課程，1934年，又聯合燕京大學、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師生，以私人力量創辦《禹貢半月刊》，并組織禹貢學會。他希望“能聚集若干肯作苦工的人，窮年累月去鉆研，用平凡的力量，合作的精神，來造成偉大的事業”。他不僅為學生選擇作文題目，還親自為他們的不成熟稿件核對補充材料，修改成“面目全非”的文章，仍用原作者名義發表。

通過父親三年多的努力，半月刊成為頗有聲譽的學術刊物。學會起初只是數十名師生在鉆研古籍，后來卻能吸引許多專家帶來自己的實際調查成果。父親為我國歷史地理學、邊疆和民族學培養了整整一代人才。當年禹貢學會的成員，譚其驤、史念海、侯仁之、吳豐培等，成為日后的大師，父親主持編印的《地圖底本》，成為日后的煌煌巨著《中國歷史地圖集》的重要參考。父親去世后，《歷史地理》創刊號編委會悼文說：“我國當代的歷史地理研究，是在先生倡導下開展起來的。”

父親令人矚目的成就，并不是在太平盛世中取得的。他年輕時經濟窘迫，不得不借債維持家人的生活；壯年時又遭遇戰亂，羈旅西北、西南；晚年政治運動接連不斷，又耗掉了他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使他無法潛心于學術。

“文革”風暴來臨時，母親怕父親罹禍，不許他寫作，要他讀報學習政治跟上形勢，父親卻認為“予如蠶食葉，有一肚子絲要吐。以予年齡、身體言，已不可能住世太久，予何能在人間留下一遺恨耶!”(日記1966.7.16)8月13日，歷史所貼出“把反動史學權威顧頡剛揪出來”的大字報，他明白自己將失去工作自由，更抓緊最后機會，繼續寫《大誥》考證的“周公執政稱王”約兩千字。次日又趕寫這部分，直至深夜寫畢，“從此須專讀《毛選》及報紙，每日到所參加組會，《尚書》工作暫停矣。”(日記1966.8.14)

每次讀到父親留下的這類文字，我免不了落淚傷神。“春蠶到死絲方盡”，視學術為生命依托的父親，自知來日無多卻不能將一肚子絲吐出來，心頭該是何等的悲哀!父親曾說：“我們只能把自己看作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中必須比前人進一步，也容許后一世的人更比自己進一步。”倘若全集出版能為后來人“進一步”提供幫助，父親一定會含笑九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