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用過「夢想」這詞
劉天昭
電視上一個大概很成功的珠寶設計師,在講他怎樣找到自己的興趣。中學畢業去加拿大念商科,讀了一年輟學;在法國玩兩年,想學電影,學期7年太長放棄了;又回加拿大,用一年半時間把4年的商科念完;回香港在電影劇組做美術指導的助理——然后他停了下來,“我告訴自己,用一年的時間,發現自己真正的興趣。”
一年之內居然真的找到了。興趣一旦需要尋找,本該變得特別麻煩。
我年輕時根本不知道興趣是什么——可能現在還是不知道——所以先是無意識,后是有意識地,找了很多年。直到有天承認了自己的庸俗:我對一件事情的興趣95%以上地等同于,我做這件事時的優越感。而不是反過來,因為有興趣,所以專注,所以做得好。我甚至為自己辯解說,這定義符合物盡其用的原則,它合理正確,應該相信并堅定執行。
后來我就盤點在忙亂中自己都攢下了點啥,以便在余生把它們盡量賣出去。這是選擇人生,也是接受自我,這過程幾乎可以概括我過去的30年。它非常勉強,也有點浪費,我因此偶爾覺得自己有點倒霉。因為確實有人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尋找興趣的過程非常短。簡單直接清楚肯定,弄得自己真的像個“興趣”一樣,充滿了自由的氣味。
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實習時我們坐鄰桌。他任務不重,閑了經常一個人玩3DMAX。他似乎也漫不經心地說過,他就喜歡動畫,就想做動畫。有天還從宿舍拷了個3D做的漢堡包來,興致勃勃地給我看,說是在宿舍呆著無聊做的。在辦公室的機器上他接著修,調整外面那層錫紙的質感。
畢業以后他在一個做建筑動畫的公司工作。有一回傳個網頁給我,上面是他用3D雕塑的自己,很像。
后來他就去了美國,讀動畫。過了3年,就是今年,有一天他很興奮地告訴我:我在XXX公司實習了!我說,那個公司很拽嗎?他說,他所在的10人小組,一個在1996年拿了奧斯卡最佳動畫獎,一個本來是普林斯頓的教授,是啥啥啥動畫理論奠基人……我說,聽起來你混入人類在動畫領域的核心了?他說,我要快點畢業,爭取留在這里。
我從沒聽他用過“夢想”這個詞,也沒見他在做決定時有過什么猶豫。
前幾天,他在MSN上發給我一個鏈接,說是他參與制作的電影的預告片,真的是好萊塢大片呢。我打不開,不過確實有些為他驕傲。還真的就想起了6年前的那個漢堡包。然后想,或許有個簡單的辦法找到興趣,它不過就是,你無聊時候想要做的事。
懼死貪生
吳虹飛
很多年前,我是個有點羞澀的理工科大學生,衣服灰撲撲,架著大眼鏡,鼻子上兩個印兒,眼睛看地下,實驗的結果永遠是自己編出來的。我奮勇加入了大學的文學社團,希望搞出些緋聞來——林徽因就是這樣成功的。結果從沒有人愛上過我的才情和體態。不久,文學社的社長把社員名單搞丟了,從此就連文學社聚會都無人通知我了。這位社長后來成了一個IT公司的老總。我記得許多年前出于友誼,他在女生樓前請我吃過一個五毛錢的羊肉串……為此他嘀咕了一個晚上!
我這樣容易被人忽視,因而也更貪生怕死。舉個例子,非典時期我們屋一個女生忽然發現自己體溫異樣,趕緊去校醫院投誠,檢舉自己。這個事情只有我知道。我連夜收拾細軟,準備翻墻逃出學校。此舉引起了同屋其他人的疑心。她們問我怎么了。我說,如果那誰得了非典,我們就會被隔離,這樣肯定會染上非典死的,所以要在隔離之前逃走。
我的懦婦行為,立即激起了同宿舍女生的公義心!她們嚴厲指責我的貪生怕死。可是她們不知道,我在學校園子里呆的年頭,已經比她們所有人加起來都要多。我還沒有出去見過外面的世界,還沒有大把的銀子任我拿、大把的帥哥任我泡,還沒有發生過任何有震撼效果的緋聞。無論如何我也是不甘心的。
我貪生怕死的例子還有,就是過馬路的時候非常小心。我經常看社會新聞,每天都有人無緣無故被撞死。我認定如果我被車撞了,根本沒有醫療保險,這個責任,最后會轉嫁到我家里人頭上。還有,如果我被撞死了,我父母的法律常識,根本不能保證他們能拿到賠償金。雖然我有可能人緣不錯,但我相信我好心同事們的捐款,一定不會夠我家里人后半生的花銷。所以我思索良多,決定,無論如何,在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小心,絕不給別人任何撞死我的機會。
貪生怕死還使我喪失了一些艷遇機會。一次夜里打車回家,下了車,路上黑黑的,有個人跟在我后面。我回頭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就開始跑起來。他在后面說,跑什么跑什么,我又不是打劫的。我感到很尷尬,就一邊解釋一邊跑:我是在趕電梯,我怕趕不上了。
有那么多例子足以說明,我的確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如果我像丁玲一樣被國民黨反動派捉到牢里,我相信我一定也會生出個大胖兒子來的。想到這里,覺得自己簡直是,太不高尚了。我為自己這樣一個過于渺小的靈魂感到非常羞愧,又覺得自己的經歷不能給任何人啟迪,也由衷地羞愧。
買了一堆「意義」
劉瑜
過些天就回國了,這兩天開始轉悠,想著給親戚朋友買什么禮物。
昨天去了Loehman’s,一個名牌打折店,過了季沒賣出去的名牌,也就是名牌中的半老徐娘,在那里薈萃一堂。其實我這人平時買東西,最不講究牌子,覺得牌子這種東西,一是欺負人窮,二是欺負人傻,而我平生最痛恨被欺負。所以每次路過名牌店,我都側目而過,很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氣概。
但是給親戚朋友買東西,總還覺得應該買點“名牌”。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無聊,無聊到把什么都看虛無,把很多追求都定義為“虛榮”。仔細想想,把什么都看虛無,追求的不過是種智力上的虛榮,而且還傷害了自己活下去的興致。
所以附著在物質之上的意義,就像新娘頭上的紅蓋頭,還是不掀開來才好。
以前和朋友合譯過一本書,叫《禮物之流》,是一本人類學的書,大意是說:禮物這個東西,核心不是東西,是意義。禮物的流動也就是意義的流動、秩序的流動,或者說得更嚴重一些,就是人類關系的流動。
我不很理解人類學是一個什么學問。我的看法,它就是門從猴子的角度觀察人類的學問。比如,作為一個人,對面有個人打著領帶朝你走過來,你不會有什么奇怪。但是,作為一個猴子,你看見好好一個人,脖子上綁根繩子,神情肅穆朝你走來,你會覺得人類真是一種充滿幽默感的動物。你會想,人類為了裝正經,脖子上綁根繩子這種事都想得出來,真是有兩把刷子。
問題是你不是猴子,所以你得理解那根繩子上飄蕩的意義。
想到這一點,我就更覺得買些“牌子貨”送人事關重大。因為我送給人家的,不僅僅是東西,而且是“意義”——從使用價值的角度講,一條地攤上買的圍巾,和一條Calvin Klein的圍巾,沒啥大區別。但是從“意義”的角度講,給Calvin Klein付錢那一剎那感到的心痛,象征著我對你的重視,也就是你對我的“意義”。
于是,我就在Loehman’s轉來轉去,尋找價格適中的“意義”。“意義”們前呼后擁,五顏六色,朝我擠眉弄眼。在這樣的勾引下,最后,我買下了一大堆“意義”,其中包括五個錢包、兩條圍巾、一件衣服、兩個挎包、一雙鞋。
check out的時候,售貨小姐笑嘻嘻地說:You’ve got a lot of stuff today。我真想糾正她說,不是一大堆stuff,是一大堆“意義”。我要把這堆“意義”裝進箱子,坐上飛機,帶回家,然后打開,一件一件送到人家的手心,看人家眼里的歡喜,聽人家嘴里的贊嘆。那個時候,我會想,所有這些愚蠢的牌子,傻得多么有“意義”。
你到底靠不靠譜
陳琛
因為什么事,那天提前叮囑某人,使盡渾身解數說服他同意,還沒來得及得意,就收到短信如下:“到時候再具體給我說一下,你知道我這個人比較不靠譜”。——他這么謙虛坦誠,我雖然失望也只好受寵若驚地笑納了。這是對“不靠譜”的最初印象。隨著少年幼稚病漸行漸遠,漸漸見識了“不靠譜”無與倫比的普遍性。
本不忍心給那人扣下這頂大帽子,不過“不靠譜”這事,現在已經是種入時標簽了。而主動降低他人對自己的期望值,也能減少交流成本,正如有人自封“藝術家”后便心安理得放低了自我責任底線。人家都說了自己“不靠譜”,你還好意思苛責嗎?反正我是很不好意思的。
事實上,沒多久我就和“不靠譜”熟識起來了,當然那是仰仗了眾多“不靠譜”先生、“不靠譜”小姐,還有,一系列“不靠譜”事件。
“不靠譜”人士通常面目和善、言語有趣。因為有熱情包辦的勇氣在先,即使事后被證明是“忽悠”,當時看來卻是煞有介事。他們的胸膛雖不寬闊,但絕對厚實,能經得起一千零一次拍打。嘴巴好使的人,忘性一定不含糊,“我有說過嗎?呵呵,你看我這記性。”這么笑容可掬,再較真向人家要公道,倒顯得自己太上綱上線了。再說敷衍一次簡單,每次都要設法搪塞,他容易嗎?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不靠譜”這條路上的人,是越來越多了。莫非“不靠譜”的承諾反復幾次就有靠譜的嫌疑?說實在的,可惜吹牛不必上稅,否則我國稅收一定大幅上揚。可要唾沫橫飛信口開河真亦假假亦真,在情況出現偏差熱心陷入虛空時抱定無辜感委屈心不放松,還真需要對自己的世界觀認識論 有些堅定信念。
“不靠譜”人士嘴里沒個準,“言出必行”算是古譜,常識告訴咱們,用這個要求他們,那就是咱們不厚道,還違反了邏輯矛盾律。嘴高手低的人多的是,把熱心腸一概看作沒有自知之明“那是相當不合適”。人在江湖漂誰能不挨刀?分明靠不住的話,你聽到第8句才有些醒悟,那得檢討自個兒反應太慢。不該認真的地方認了真,這么懸的事不仔細推敲,把信任隨便往人家口水里擱,自家的譜也就可疑得很了。
在靠譜的事實面前,我的邏輯完全失敗。假如我說自己本分無比,沒干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不爭辯。要是將來哪天,我們見面就說:靠了沒有?我將泰然自若。要是那天,你能證明我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我將感到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