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求鏈上的“狗仔”

根據八卦雜志的總結，結婚、分手、生孩子是讀者心目中“最重大的事件”

有些新聞是明星和狗仔隊共同做出來的。比如有個二流的女明星，她要去加拿大會情人，臨走之前主動給公司高層打電話，通報自己的行蹤，然后就有大批的記者跑到加拿大去，她就會故意把窗簾拉開，在窗前和情人擁抱，讓下面的記者拍。這樣說不定她就可以上雜志封面了。有些女明星，故意在換衣服時，打開半扇門給狗仔隊拍，若隱若現。

“還能在哪兒呢！”A（應所有被采訪“狗仔”要求，本文隱去真實名字）在電話里反問記者。在A看來，在八卦事件頻發的5月中旬，問一個香港“狗仔”在哪兒，是件愚蠢的事。A供職于香港，但他現在北京，確切地說，他已在北京的晴翠園別墅、麗高王府別墅區、和睦家醫院、協和醫院的周圍輾轉奔波一個多月了。前兩者，據說是王菲和她的先生李亞鵬的北京住處，而后兩者，據說是王菲產房所在的醫院。

A在電話里把2006年的春天稱為“狗仔之春”，又套用羅大佑的歌詞“野百合也有春天”自娛自樂：狗仔隊也有春天。

在這個“狗仔之春”奔忙的，不僅僅是香港和大陸的狗仔。在5月的某天，世界的某個地方——法國巴黎、美國或者北非——安吉麗娜·朱麗也將給世界各地的八卦周刊送上一份厚禮，她將生下她和布拉德·皮特的第一個孩子。一家周刊如此恭候這個“圣嬰”的到來：自從耶穌誕生后，還沒有哪個嬰兒的誕生如此地萬眾矚目；為了獲取這個幸運兒的第一張照片，《People》、《Us Weekly》、《明星》、《生活和時尚》等八卦雜志毫不猶豫地追趕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為什么一張嬰兒的照片讓狗仔們如此地不顧一切呢？他們對一個初生嬰兒的模樣真的如此感興趣嗎？這難道真是一次與眾不同的臨產？A說任何一家八卦雜志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都是一樣的。《People》的編輯說，他們的讀者把名人看成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當然會關心他們的人生大事。而根據八卦雜志的總結，結婚、分手、生孩子是讀者心目中“最重大的事件”，因而名人婚禮、名人離婚、名人生小孩一直是八卦雜志的重點題材。

香港的電臺主持人查小欣說，“有人想看，就有人提供，這是最簡單的供求關系；現在的讀者就是想看這些。”在對香港“狗仔隊”的“添油加醋、不用真名、不求證、影射、下流”表達了足夠的憤怒后，查小欣說，如果我們不能勸阻我們的窺視欲（可能每個人身上都有），即便對狗仔的操守和道德再有非議，八卦期刊也還是會熱銷。這真是個悖論。但在這個悖論后面，“狗仔”們維系著一個怎樣的供求關系？是誰在給“八卦”定價？“八卦”何價呢？

王菲和李亞鵬第一個孩子的第一張照片到底值多少錢？

德國《圖片報》原攝影記者克里斯托夫·萊茨在他的《一個“狗仔隊”的自述與懺悔》里算過一筆帳。

1996年，麥當娜首次懷孕。嬰兒誕生后的第一張照片曾一度被八卦媒體競價到20萬美元。為了拍到這張著名的照片，克里斯托夫和隊友找到麥當娜的鄰居，要求租用其房子。鄰居不是個善茬，她說，“你們并不是第一批顧客，一位英國圖片社的女士許諾每天的租金是1500美元，這個數目簡直是對我的侮辱?！弊詈笏_價一天5000美元，這也是最后的成交價。

很幸運，只工作了5天，克里斯托夫就拍到了他需要的照片。偷拍完成的當天夜里，克里斯托夫已經向大多數需求方提供了照片?！拔覀兲稍诖采嫌嬎闶杖耄悍▏?萬（美元）、意大利1萬、西班牙1萬……差不多有15萬進賬。感覺太妙了！即便扣除3萬成本，還是相當可觀的?！?/p>

A稱克里斯托夫的偷拍為“典型的歐美狗仔隊的生存模式”：自己投入，產出當然也是自己的。在歐美，絕大多數的“狗仔”是自由“槍手”，不隸屬于任何媒體，他們是自己的老板，也是自己的工人。應對各種環境的高端攝影器材是自己掏腰包，上述的“3萬美元成本”也是自己預支，總之，全憑運氣賭一把?！翱死锼雇蟹蛉绻麤]有拍到那幾張照片，他大概只能自嘲在5000美元一天的民宅里度了幾天假吧?！盇說。

A估算，一個香港“狗仔”，在北京蹲守一個月，大致的開銷是8萬到10萬，其中租車是最燒錢的一項。一家八卦媒體平均派出3名“狗仔”，一天的租車費高達2000元。當然，因為全是職務行為，這些費用都是由“狗仔”們所服務的媒體支出。

對于香港“狗仔”的這次大規模進京，北京學者秋風的解釋是，以市場為導向的大眾媒體，編輯記者熟知大眾的新聞消費心理，而拓展和保持市場的一個最常見、也是最見效的手段，就是持續批量地供應挑逗程度越來越高的娛樂八卦?！禤eople》的編輯認為，無論誰拍到皮特和朱麗的孩子的第一張照片，都會大發橫財，無論哪家雜志首先刊登它的照片，都會銷量暴漲。

在一個多月的蹲守期間，A和他的同事試圖和小區保安以及醫院的醫護人員搭上關系，用金錢誘惑他們提供信息，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信息——比如有沒有看到一個戴墨鏡的孕婦、哪間產房白天不開門等等。但是這一次，他們沒有成功。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力找到一個最佳的監視位置，一個可以看到醫院盡量多出口的地方，一直等待下去。

A的香港同事說，現在比拼的是誰比誰更有耐心，誰比誰更愿意燒錢。他們預計，“狗仔”們將在王菲的孩子出生10天后拍到他的第一張照片，因為孩子出生10天內是狗仔們最興致勃勃的時期，也是寶寶的父母最提防的時期。10天過后，大部分“狗仔”開始撤退，尤其是那些資金微薄、無法保證久住食宿、交通費用的媒體。最后可能只會剩下兩三家八卦媒體，真正的機會就開始了，當然，費用也將大大超出10萬。

問題是，王菲和李亞鵬第一個孩子的第一張照片到底值多少錢？

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博士黃煜說，“外面叫價5萬，但實際上遠遠不止。”

這可能需要先回答：在同質明星嚴重供求過剩的中國娛樂市場，王菲或者李亞鵬的市場特質是什么？香港八卦雜志的一位資深女編輯認為，“孩子照片的市場價值主要來自王菲，內地大概也只有王菲的新生寶寶可以和朱麗、皮特的新生寶寶相提并論，同時王菲獨特的情感經歷（她的前夫是竇唯，前男友是謝霆峰。竇唯最近剛巧大鬧北京某日報）、性格特點、演藝地位也決定了她的寶寶第一張照片的市場價格。

一位美國狗仔透露了行業規則：“同樣是照片，價格卻天壤之別，一切取決于主人公和當下的新聞背景。比如喬治·克魯尼獨自一個人的照片可以賣到幾千美元，但假如是他和某女人的照片則可以賣出10倍多的價格。有人拍了一張克魯尼和某位《絕望主婦》主演一同乘車離開的照片，質量糟透，仍然可以賣到8萬美元。任何比基尼照都可以賣到好價錢。過去幾年，珍妮弗·洛佩斯身價大跌，她的照片價格也隨之跳樓，但是，幾周前，有人拍到她在邁阿密某水池邊穿比基尼，結果那張照片賣了大約2.5萬美元。明星的比基尼照片至少值2.5萬美元，年老色衰的也不例外。”A認為，這個規則，在香港的八卦市場，也是適用的。

香港八卦雜志的女編輯推薦了另外一種計算王非和李亞鵬新生寶寶第一張照片價格的辦法，即皮特和朱麗第一個孩子第一張照片的價格，除以一個比例系數。女編輯告訴記者，她們雜志就是用這種辦法來計算這張照片價值的。女編輯說的這個“比例系數”，就是美國狗仔年收入和香港或大陸狗仔年收入之比。

在美國，只要拍到一張類似朱麗寶寶這樣的照片，不論是否遠距離拍攝，圖片是否清晰，是否獨家，就可以得到5萬美元。一般，一個狗仔一年都能拍到幾張同等價格的照片，加上一些普通的千元價值的名人照，每年收入50萬美元不成問題。

香港現有“狗仔”大概100多人，每家八卦媒體有七八個。剛入行，或者入行年數較少的，月薪大概是一萬多，可能比做社會新聞的高一點，入行年數較多的，比如六七年的，月薪可能有2萬。前后者平均，一個香港“狗仔”的年收入大概是15萬。

大陸狗仔還不成氣候

在八卦供應的鏈條上，娛樂勞動者（明星）、媒體（包括狗仔隊）和娛樂公司始終是不可或缺的共謀者。媒體長時間不報道的明星，市場價值將迅速流失，因此，明星們必須不斷地“造料”，還要不斷地提高“料”的挑逗性。事實上，在娛樂市場上，“料”的供應量從來都是過剩的，并不斷地沖向底線。

B，24歲，中學畢業，香港某日報娛樂版攝影記者，入行4年。他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答應接受采訪的，因為香港狗仔隊一般都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他的另外兩個同行最終就打了退堂鼓。

“有些新聞是明星和狗仔隊共同做出來的。比如有個二流的女明星，她要去加拿大會情人，臨走之前主動給公司高層打電話，通報自己的行蹤，然后就有大批的記者跑到加拿大去，她就會故意把窗簾拉開，在窗前和情人擁抱，讓下面的記者拍。這樣說不定她就可以上雜志封面了。有些女明星，故意在換衣服時，打開半扇門給狗仔隊拍，若隱若現。

“明星和狗仔隊的關系并不是大眾想象的那樣簡單。雖然明星在公開場合經常說狗仔隊怎么不好，但私底下，他們和狗仔隊的關系都不錯。有時候，還會請狗仔隊喝茶，吃飯，有的明星還會送禮物?！氨热鐝埌刂?，她喜歡到大浪湖沖浪，有一次，她摔了一跤，然后給一個狗仔隊朋友打電話，無意中透露了行蹤，其實是故意的，想show一下自己的身材?。〗Y果有記者去拍，被當地保安打，因為當地的收入大部分靠這些明星去消費，張柏芝趕緊幫他，‘不要打！不要打！他是我的朋友！’還有一些大牌明星，像劉德華，譚永麟、李克勤，他們太老練了，和狗仔隊的關系都不錯，劉德華會熱情地招呼你，說等一下就來，他們知道怎么應付記者。我拍過劉德華，他生日的時候在他家附近，其實沒什么好偷拍的，因為他一定會出來，和大批的fans打招呼，他知道怎么做?！?/p>

B認為“內地還沒有真正的狗仔隊”，內地的“狗仔”，絕大多數又身兼娛記?！霸谙愀?，娛記不同于狗仔。明星、娛記、狗仔隊三者制衡。為了做好宣傳，明星拉攏娛記，娛記豢養狗仔隊，狗仔隊又偷拍明星。內地則是另一碼事。”

黃煜博士認為，由于管制等方面原因，即便已經出現《BIGSTAR》等八卦刊物，但內地還沒形成國外、港臺地區的八卦氣候，真正的狗仔沒有幾個。由于競爭的不充分，定價的機制也還沒有形成。

娛樂業幕后大亨才是真正贏家

“狗仔隊比跑社會新聞還要難。社會新聞的題材，大事小情關系國計民生，容易得到社會的認同。狗仔隊畢竟是挖名人隱私，讀者往往樂過之后，照樣罵它沒有價值?！薄缎戮﹫蟆穵蕵酚浾咦總ジ袊@道。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郭鎮之說：“過去采訪一個名人，寫一篇明星軼事，就有吸引力?，F在名人多，媒體也多，一般采訪已經難以滿足讀者口味了，從而也導致了狗仔隊們的做法越來越激進。狗仔隊挖出的東西屬于娛樂文化的一份子，不那么健康，也不是特別有害。社會文化分健康的，也分不健康的。如果社會生態太過純凈，人類的欲望不能滿足，他將尋求別的渠道。”

曾獲得過普利策新聞獎的《紐約時報》著名專欄作家莫林·多德在談到八卦現象時說：“我們不能停止，攝影師不能停止，記者不能停止，制作人不能停止，編輯不能停止。而且，消費者不能停止?！?/p>

法國老牌雜志《巴黎競賽畫報》，只要以摩納哥王室、英國王室或愛麗舍宮內的王室人物做封面，就絕對暢銷。封面是密特朗的私生女，就能賣到76萬份，封面不是“宮里人”，即使關注度再高，也只能賣掉38萬份，兩者之間的利潤相差300萬法郎。

“以香港為例，既使像《大公報》、《文匯報》、《商報》這樣的傳統媒體，現在都設有娛樂休閑版，主要刊登的就是八卦娛樂新聞。一傳媒集團創辦的《一周刊》，和原由東方傳媒創辦、后被英皇集團收購的《東方新地》，在八卦傳媒中最為突出。900多萬港民，《一周刊》就有15份的發行量，1到5人的傳閱率，一年廣告粗算也有10億。而《東方新地》因為刊登了黎明與女友熱戀的圖片，刊物全部脫銷，還一度再版?！秉S煜博士說。

他認為，狗仔只是這個供求鏈條上一個小環節。真正的贏家，是那些娛樂經濟的幕后大亨們。

香港浸會大學媒介與傳播研究中心主任黃煜的狗仔觀

●給“八卦”定價的是市場的潛規則，明星本身地位、丑聞隱私的烈度、媒體可以出得起的價等。定價是直覺加市場判斷。比方這個事很難被人模仿，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那丑聞價值就很高。

●明星需要媒體炒作，在公眾那得到知名度。明星要利用媒體，不需要媒體時，就用隱私權吵吵嚷嚷的。明星通過媒體得到最大的市場價值，到后來不理不睬、討價還價。如果太不近人情，大眾也會憤怒，明星在這場博弈里，開始是利用，后來是弱者。

●明星出名發財是一種暴富行為，大眾要求回報，也是一種公平的交易。這是我不太同情明星的原因，他們的暴富是利用大眾的喜歡，從某種角度，他們的回饋是可以理解的。觀眾不斷花錢購買這種符號商品，他當然是好壞都要。

●明星是娛樂產業制造者的原料。如果把這變成最重要的生意，明星就是最重要的原料。然后通過他們臺上臺下的一系列生活，原料變成產品推向市場，這里面有個復雜的市場培育過程。當一個明星成為明星的時候，他已經包含被揭露隱私的可能性。原料要通過狗仔隊這種中介加工，變成市場產品。當一個人成為明星時，一般人希望了解他的一切，特別是他難以啟齒的隱私。這種心態，是你喜歡他，就關心他的一切。如果不是明星，誰對你感興趣？

●全世界的八卦媒體針對的都是明星。就算允許針對政客或商界大佬，能激起人們欲望的，還是明星?？偨y什么的，除非是很糟糕，否則還是和嚴肅的公共事業在一起。這，沒有挖明星隱私有震蕩性。

●明星在成為明星以前，都利用了人性的弱點，通過大眾媒體剝削了大眾?，F在大眾媒體通過明星的力量來賺更多的錢。你先賺便宜在前，后來的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其實很多明星成名，并沒多大本事，比如超女成名，出了幾張唱片？成為明星的代價，就是要犧牲自己的隱私。除非他們特別老實正派。我們的社會就是要擊毀那些假裝正經的。這不是仇富，是與虛偽過不去。我們不認為你有什么清純、高貴、了不起?；蛘哒f這是人性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