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草坪顯得特別鮮亮。雨水雍容地流過深深淺淺的溝壑,裝點著人們踏出的小徑。樹木們修長的枝丫不久前還是張拳怒目,跟雷雨激烈搏斗,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喧囂,而這會兒卻又優(yōu)柔地緊密相擁,和睦細語。據說叫合歡的那棵樹,悠閑地站著,它那中午時分還好像中了熱毒的葉子,此刻卻顯得如此明亮可親——我不知道是雨水洗濯了萬物,還是萬物澄明了我的眼睛。
在這樣的時光里,一種難以言傳的嫵媚感覺占據了我的心靈空間。以前這樣的時光并非沒有,而我卻少有現在的心境。熒屏里的昭君這樣說:“我愿意帶著詩,嫁給琴。”我看見她那雙仿佛能看到云層之上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很微弱卻很動人的光芒。對紅塵的敏感就好像有些人身上長出來的器官,渾然天成,與生命的脈絡緊緊相連。樹木、花鳥、清風、明月、高山、深澗,這些動人的形象一旦在他們心里住上兩三天,就會日臻完美。于是從金碧輝煌的象牙塔和干枯晦澀的故紙堆里走出來的我,面對眼前的世界和正在風雨中歡樂或痛楚著的吾土吾民,就像千百年前的夷狄第一次聆聽孔孟之道時那樣,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將這夏雨潤物的聲音永遠地聽下去。我不愿意讓心靈太清澈,太清澈未免寂寞。也不愿讓它太混沌,太混沌則未免昏盲。我寧愿以美為基點,在物質以外的地方守著一個圓融安詳的契約。然而美固然是美,已然清逝的真州八景和王安石留下的單薄詩句是無法真正滿足我的。在自己為自己虛擬的桃源里策劃各種各樣的精神事變,那感覺并不見得有多快樂。現實一方面給心靈提供無盡的暇想空間,另一方面又為它系緊繩扣。這大抵是因為人們的情感世界被三界五行搞得太逼仄,需要更加廣闊的天地吧。城廓千家一彈丸,蜀崗臃腫作龍蟠,我開始有一點兒體味出王安石詩中真味了。
我愛西湖,可又說不出它到底美在哪兒。于是有人答:西湖美,無風時美,美得安靜;起風時也美,美得狂放;下雨的時候雨水和湖水連成一片,更美,美到點點滴滴。我猶愛最后一美,美得酣暢淋漓,直入人心。然后我想到,其實自己的心靈空間,也正是這樣被一點一滴或清澈或混沌的美滋養(yǎng)起來的。在那里,有楊柳岸詩歌唱和,也有步行街人聲鼎沸。傳說司馬光和蘇軾一幫文人斗茶取樂,蘇軾的白茶勝出。司馬光打趣道:“茶欲白,墨欲黑,君何以同時愛此二物?”蘇學士從容答道:“奇茶異墨俱飄香,公以為然否?”懷著這樣的心境,那此平日里總為我視而不見的色彩,光影,線條都一一浮現。
朱德庸認為,人生其實就是在不斷地進門出門中完成的。推門進去,是你為生存耗去的時間,推門出來,是你為生活留存的時間。而在這一部分時間里,除去十年懵懂,十年老弱,剩下留給心靈的時間又屈指可數。如此看來,做一個堅守美的凡人已是難得。這種信念已成為我的一種信號,我要向天地昭示我的存在:我是這樣一個凡人,不比一個凡人好,可也不比一個凡人壞。
閃電在空中爆裂,帶來另一場轟轟烈烈的重生,夏天像一個莽撞的新娘正迫不及待地要揭開自己的面紗。這一切我的筆還在燈下紛飛疾走,那邊鄰家妹妹已叫嚷著在收衣服了。我得意地想象著大雨過后的氣韻生動,想必有清風拂戶,水木是瑟;也有詩情畫意,蕩漾不止。我喚了一聲,可懶散的貓兒很快結束了睡眠,抬起嬌憨的臉來望著我。我看著它那雙濕潤的眼睛,就好像剛在水里淋過的太陽。
(指導老師:張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