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山水在瓶（高中）

宋人平話《崔寧輾玉觀音》于話入本事之先，春風春水地敘了一陣，為整部平話從始即得山水的潤澤，令人欣爽不已。于是于隱隱青山迢迢流水之間，我們亦是十分敞亮——看見了自己人格上的歸宿，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心靈傾訴的空間，云在青山水在瓶的心境亦可以在這空間的坐標上重巒疊障。

俞伯牙舟行江上，奏一曲琴，岸上樵夫鐘子期竟能體味出其中的味道，如斯，兩人一齊演繹了“高山流水”，千古傳芳。在我的心中，崇山峻嶺是我所向往的人們的人格群像；綠海竹林是他們瘦削的背影；一杯美酒是他們心意的積淀；一聲長嘯是他們無盡的吐納！

是啊，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潺，歷不盡人語秋千深深院，望不盡門外天涯道路，倚不盡樓前十二闌干，不盡感嘆，不盡感嘆：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漁樵夫》中徐達、禿禿丞相分別扮作樵夫漁翁，相巧相值，稍一接語即知底細。之后的對話亦變得隱有機鋒卻又灑脫自然，最終完顏丞相道：“除非日月齊出！”結果第二天徐達就助著朱元璋樹起一幅“明”字旗。讀來只覺陰陽潛移如今日發生一般，像胡蘭成所說：“原來漢唐文明皆是今天”——在兩個十分在乎功名的人化身喬裝，暫且將“一切功名同之茫茫”的對話中，談笑嘻罵間，歲月自在徘徊。山河浩蕩，云蒸夢澤，只覺心中，世間一切竟都是這樣的可愛與自在。

“太平宰相堂上坐，天竺觀音卻下山”。不是浮淺的向往，而是反璞歸真的會盼，于山水中窺得細節，在細節中產生精致，用精致沖蕩出自己的文化門庭，讓人在檐昂天的，自在的文化門庭流連，使得世人能夠感受到步履的硬度與字里行間的從容。很喜歡阮籍諷刺嵇喜寫在門上的那個乍一看贊人的“鳳”字（繁體“鳳”可拆成“凡鳥）；很喜歡禪宗后來令人啼笑皆非的境界：縱遇釋迦，一捧打殺與狗吃！梁武帝問達摩：“何為圣諦第一義？”達摩答：“郭然無圣。”帝問：“對朕者誰？”達摩答：“不識。”抵斯境界的達摩祖師倘若知道自己的徒子徒孫達到驚動人天的：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他的“正大仙容”又將如何呢？

漢人詩：“浮云南蔽白日”，胡蘭成說看出了自己是浪子，我自瞧出了生活的交織，和光同塵。“龍虎榜上爭第一，煙花堆里醉千場”的才子唐寅，是不會想到日后自己亦成了一位寫出“不煉仙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種田。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作業錢”的人，從而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格的突圍，一顆縱橫日月山川的心靈完成了塑造。不必管那些，“公可謂兩朝領袖矣”；不必管什么“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詰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這些勞什子不會禍及其人，當然歸真的人格與心靈并不是消極的避世，“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嘛。這其中的獨立、自在、從容都是青山的品質、云的“心性”、水的思想。

終于明白劉伶酒醉后為何大呼：“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朝為須臾，以日月為戶牖，以八荒為庭衢”！終于明白鄭板橋要喊：“達官貴人不賣，生活夠了不賣，老子不喜歡不賣”的狂傲，當真，談笑輕王候，意氣凌諍岱！終于明白金農為何要剪禿筆頭專寫生，冷、怪、僻的“擘窠大字”，高喊“我是如來最小弟！”總是如椽大筆縱橫千里馳譽丹青，自在心情蓋世狂！終于明白……獨立之人格嘗為陳寅恪先生極力推崇，我的心亦是進一步亦可寫人生的滄海大文章，退一步即是舉杯銷愁海闊天空了，就這么演繹著，我的心亦回到了如天地旺氣。

“三書釋古今，六史紀貞元”的一代儒宗馮友蘭長久地喜歡“云在青山水在瓶”，我想馮公應該與我是“吾誰與歸”吧？哂笑，我心靈的回響，擲地亦作金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