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籬笆外奔跑

小格，你也和我一樣銘記著那個夏天吧？

在那段廢棄的弄堂里，常有烏鴉呼啦啦地飛過，深灰色的影子掉落下來，落在柔軟的青苔上，發出清晰而巨大的聲音。那聲音在深深淺淺的時光中飛行，尋覓，永不停歇。

一

小格是一個畫家，我永遠深信這點。他那干燥的手掌上總殘留著色彩明媚的味道，那些繽紛的顏色滲入他縱橫的掌紋，讓他的手成了一副獨立的畫。

那段廢棄的弄堂是小格最寶貴的財富。里面有著凌亂的畫夾和成疊的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顏色隨著小格的手跳躍，奔跑，飛翔，落下。桔色的燈斜斜地照著小格蒼白的手指，感覺像一幅寓意深刻的畫。

你要離小格遠一點。媽媽坐在桔色的燈下對我說，你要像我一樣當個醫生，別像魏小格一樣……我望著媽媽蒼白的嘴唇在桔色的燈下一張一合，厭惡一點點聚集起來。明白嗎？媽媽忽然提高聲音。聲音尖銳得刺破了桔色的燈光，望著滿地班駁的碎片，我機械地笑了笑，明白了，我會當個醫生。

明白就好，學習去吧。我掩上房門，從床下拖出一疊疊兒時的畫，眼淚無聲無息地滴落，擊起細碎的塵埃。泛黃的紙上堆積著陳舊的顏色，一張又一張，像一個又一個離我而去的古老而陌生的童話，在早已遠去的歲月里帶著嘲諷的微笑冷冷地望著我。

二

坐在弄堂潮濕的地上，魏小格自信滿滿地告訴我，蘇朵，我要當一個畫家。

望著小格閃閃發亮的眸子，我用力點點頭。

我是那樣羨慕小格，也是那樣同情小格，我知道，那些無意被小格帶回家的畫，會被小格的媽媽用力撕掉——小格的媽媽，那個燙著棕色頭發的女人，流著淚，咬著牙，讓那些無辜的畫變成無數浸染著明媚色彩的碎片，再用力把這些碎片扔在小格頭上，讓它們紛紛揚揚地落下。那場景孤獨而無奈地映入小格的瞳孔，成了我們心中共同的憂傷。

而小格沒有把他的顏色封印在時間中。他讓他的顏色隨他的夢在時間的河上生長繁衍——盡管他的媽媽也是那樣期望他成為一名醫生。

小格在他的凌亂的畫夾上畫著畫。他蒼白的手指在那樣蒼白的紙上游移，像深海中一條孤獨的魚。

我站在小格的旁邊，翻著他的畫，色彩濃郁地抱在一起，像凝固的時光。

畫好了。小格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仿佛是從某個極為遙遠的歲月緩慢地抵達。畫面是那樣凌亂，讓人不知所措，像一塊破碎的什錦。我仿佛見到那些在小格筆下游走的顏色在尖銳地破碎，碎成一地眼淚。

小格，你畫的是什么呢？

小格，你畫的是什么呢？幾個月后也有一個女孩這樣問小格，她有著細長而迷蒙的眼睛，倚在小格消瘦的肩上，帶著淺淺的笑。

她是蒙子。她的到來使小格冰一般冷冷的眸子略略閃出些細碎的溫度。

小格在作業本的末頁，為蒙子畫了一幅素描。像上蒙子細長而迷蒙的眼睛像一口充滿著無窮誘惑的井，令人沉醉地閃著。

誰也沒有想到小格的爸爸發現了這幅畫。在小格家寬敞的客廳里，小格媽媽尖銳的哭叫有力地打擊著滿屋堅硬的沉默。小格的爸爸與小格之間是用那種男人的對視。爸爸眼中含著憤怒，他的眼神是單一的，憤怒就在其中瘋狂地演繹。小格望著爸爸，他的眼神是那樣復雜。一邊倔強一邊恐懼，一邊無助一邊憂傷。

說吧，魏小格，你畫的是誰。

爸爸拼命壓抑著他的憤怒，而他所講的內容忽然讓魏小格有了一種滑稽的感覺，他笑出聲來。

魏小格的笑聲在那一刻讓人感到前所未有地刺耳。這笑聲使爸爸媽媽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在魏小格的臉上留下了兩個掌印。

魏小格愣了一下，他在那一刻感到了什么，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獨立的，而沒有想到，牽著他的兩根線，一直沒有斷。

魏小格轉身跑了出去，他的動作是那樣迅速。他把門狠狠地摔上。

三

媽媽忽然說，魏小格是個獨立的孩子，只是獨立的方式過火了。

我愣了愣神，既而點點頭。

四

魏小格告訴我，他要走了。

魏小格告訴我這句話的時候，夏天已經要結束，空中飄著雨，打在對面房檐上，檐上有黑的瓦翎，細致得像描出來似的。雨又從檐上落下，碎成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無聲地隱入空氣中。

魏小格背著畫板帶著那種我無比熟悉的顏色味道踏上火車。他的笑很從容，也很堅定，洗去以前的冷漠，他仿佛真的“獨立”了。

火車啟動的時候，小格的爸媽匆匆趕來，他們只看見了小格在白霧中揮動的手臂，帶著一種堅定的獨立的感覺。我猛地想起我們曾經走過的歲月和那條弄堂里雨潤煙濃的長街。

向遠處望去，我仿佛見到天與地的交點上，一個人在緩緩行走。在那筆直的銀亮中，仿佛一個獨立的剪影。

五

長大后，隨媽媽的心愿，我做了醫生。一天，在報紙的角落上，我看到一篇極短的報道，標題是：畫壇新人魏小格畫展于今日在我市舉行。

一瞬間，無數的人與無數的事重新在我的腦海中蔓延：小格，蒙子，那些畫面從已逝的時光中站起來，抖抖灰，又重新濃艷起來。

小格，他真的獨立了。可我呢？

望著逐漸遠去的歲月，卻不知用何種表情面對。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都已飄落。笑一笑，然后，打點行囊，再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片獨立的藍天。

點評：

作者才氣逼人。——畢飛宇

作者注意結構，文筆練暢。——熊召政

小格最后成為一個有獨特風格的畫家，與“我”最終只是成為一個墨守陳規的醫生的對比中，看到了作者構思的匠心。——張大文

文章寫得“面清目秀”，很好，追求獨立人格，很可貴。但把“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還可表達得靈活些。——朱增泉

弄堂、爸爸媽媽、眼神……作者用文字畫了一幅很美的畫，確實不錯。——吳克敬

構思新穎，文筆流暢。——于紹良

寫細節，講故事。——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