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錢鍾書《談藝錄》之鑒賞論

(十一)理趣詩解

《鶴林玉露》卷八曰:“杜少陵絕句云:‘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65377;’上兩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兩句見萬物莫不適性#65377;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65377;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上關(guān)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65377;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65377;”魏鶴山《黃太史集序》曰:“山谷晚歲詩所得尤深#65377;以草木文章，發(fā)帝機杼，按指《雨絲》詩#65377;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65377;”按指《斌老病起游東園》詩#65377;明王鍪《震澤長語》卷下《文章》門曰:‘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65377;’人與物偕，有吾與點也之趣#65377;‘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又若與物俱化#65377;謂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65377;”清尤侗《艮齋雜說》卷二亦曰:“杜詩云，‘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65377;邵堯夫詩云:‘月到天心處，風(fēng)來水面時#65377;’子美非知道者，何與堯夫之言若有合也#65377;予為集一聯(lián)云:‘水流云在，月到風(fēng)來#65377;’對此景象，可以目擊道存矣#65377;”(229頁)

這一則講理趣詩#65377;如杜甫《絕句》，“或謂此詩與兒童之屬對何異#65377;余曰:不然#65377;上兩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兩句見萬物莫不適性#65377;于此而涵詠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fā)吾心之真樂乎?”(《鶴林玉露》)這里指出對杜甫的《絕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這個道理即“見兩間(天地間)莫非生意，萬物莫不適性”#65377;這個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詩#65377;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緩緩和“云在”，聯(lián)系“心不競”“意俱遲”，結(jié)合景物來表達心決#65377;還如石曼卿《題章氏園亭》詩:“樂意相關(guān)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65377;”從“禽對語”里悟出“樂意相關(guān)”，從“樹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斷”，這也是結(jié)合景物來說明情趣#65377;再像“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65377;”寫出作者對景物的感受，野色無邊，水天一色#65377;魏了翁講黃庭堅的詩，稱《雨絲》詩:“煙云杳靄合中稀，霧雨空蒙密更微#65377;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wǎng)面罩群飛#65377;風(fēng)光錯綜天經(jīng)眼，草木文章帝抒機#65377;原染朝霞成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65377;”這是用雨絲可以使草木開花，成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機，轉(zhuǎn)為君王的朝衣#65377;這就是就景物發(fā)揮理論#65377;又《斌老(黃斌老)病起游東園》:“主人心安樂，花竹有和氣#65377;時從物外賞，自翁酒中味#65377;”從花竹的和氣里，體會人心的安樂，從景物中聯(lián)系人的心情，像《論語·先進》里曾點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65377;”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65377;”這是說，杜甫從自然景物中有體會，跟曾點的說法相似，曾點說得到孔子的贊許#65377;宋理學(xué)家邵雍的“月到天心處，風(fēng)來水面時”，對自然景物也有體會，說明跟杜甫的理趣詩有一致處#65377;這里在形式上有兩種:“遲日江山麗”一首只寫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處”一致，不寫作者的體會，作者的體會含蓄在計中不寫出來#65377;一種是“水流心不競”，作者的體會寫出來了#65377;

(摘自《錢鍾書《談藝錄》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