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毒的地瓜

老胡洋從被窩里伸出麻稈樣的手，抖抖索索向著床頭凳子上的水杯摸去#65377;他的手像跳神的巫婆一樣顫動著，抖得很厲害，眼看就要夠著那水杯了，卻只差那么一點點#65377;老胡洋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攢了好大勁地把手往前一伸，用力過猛了一點點，只聽哐當一聲，把水杯碰落到地上，破成了碎片#65377;

那是麻花離家前放在他床頭的一杯水#65377;

現在杯子破碎了，水滲入了地板，只那么輕輕一碰，杯子和水都不復存在——世間萬物都是這般脆弱#65377;老胡洋想起他在馬鋪市的工地上挑磚，三四百塊磚壘成兩座小山樣，在他肩膀兩邊顫顫悠悠的，隨著他矯健的腳步一會兒就登上了八層樓#65380;十層樓，可是那天他突然眼冒金星，兩腿發軟，像一片落葉從二樓腳手架飄了下來——現在就只能死人樣躺在家里了#65377;

老胡洋慢慢把手收回到被窩里#65377;整座土樓空寂無聲，像山上的墳地樣荒涼#65377;他躺在三樓環環相連的一間臥室里，感覺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座孤零零的墳包里#65377;要是真躺在墳包里也好，那就不用吃喝不用花錢了#65377;可他像死人樣，嘴巴卻還會渴，肚子也會餓，他還需要吃喝#65377;吃喝需要花錢，可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去年他兒子康洪偉考上大學，他借遍所有的親戚朋友，借了八千塊錢給康洪偉到上海上大學#65377;為了盡快還清這八千塊錢，他和麻花離開土樓來到了馬鋪打工#65377;誰知道他從腳手架上跌下來，就只能躺在了床上#65377;那天工友七手八腳把他抬到醫院，那個大鼻子醫生用雙手和器械在他身上忙碌了一陣，他的外傷倒沒什么要緊，要命的是他肺部有一塊巨大的陰影，心臟也有嚴重問題#65377;大鼻子醫生眉頭皺得緊緊的，淡淡地說，你要是想多活幾年，就先預交三萬元住院費，我過兩天給你做手術#65377;老胡洋聽到“三萬元”就驚乍地撐起身子，說我沒錢，我還欠人八千#65377;麻花把大鼻子醫生拉到一邊，緊張地說醫生，我賣血行嗎?大鼻子說現在不賣血了，都是義務獻血#65377;老胡洋被丟在了醫院的廊道上，一個好心的醫生對麻花說，他這個病十萬八萬也不一定能治好，我看你還是把他拉回家，弄些草藥吃，能多活幾天算幾天#65377;

床下一陣嘶嘶嗦嗦的響動，接著是吱吱嘁嘁的聲音#65377;那是老胡洋早已熟悉的一對老鼠夫妻，它們出入成雙，有時就從床腳下爬出來，母老鼠拉著公老鼠的尾巴，從他眼皮底下從容不迫地走過#65377;開頭老鼠看到老胡洋，眼光里還有些戒備和敵意，漸漸它們就發現老胡洋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而且它們還看到了老胡洋的眼里閃著一種友善的薄光#65377;那對老鼠從床下爬出來了，它們很友好地看了老胡洋一眼#65377;老胡洋心頭熱了一下，每天死人樣躺在床上，幾乎沒有人來看他，只有這對老鼠夫妻常常投來關注的目光，或者在床下制造一些聲響，讓這枯寂的臥室里有些生命的動靜#65377;

老胡洋聞到一股又酸又澀的中草藥氣味，從一樓灶間飄上來的，煙霧樣飄滿了整座土樓#65377;老胡洋的鼻子抽搐了一下#65377;麻花每天早早起了床，就給他熬一碗藥湯，扶著他坐起身，端著藥湯送到他嘴邊，像哄孩子樣把黑乎乎的藥湯往他嘴里灌#65377;麻花再侍候他吃一碗稀飯，便急匆匆走了，翻山越嶺走到三里外的博平圩上，給一家親戚辦的小飯店幫工，掃地擦桌子洗菜洗碗，什么都干，吃過午飯，再干到三四點，她就要趕回土樓照顧生病的老胡洋了#65377;每天她都帶著一只飯甑，客人吃剩的飯菜就倒在里面，帶回來正好做老胡洋和她的晚餐#65377;老胡洋不吃午餐，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他認為自己死人樣躺在床上，什么活也沒干，是用不著吃午餐的#65377;麻花知道他的心思，每天都盡早趕回來，讓他在日頭落山前就能吃上晚餐#65377;

樓梯上傳來麻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的，她一手端著藥湯，一手提著飯甑，只能一步一步地走#65377;

麻花走進了臥室，滿面春風地說老胡洋，藥湯先喝了，今天有好菜呢，有個客人炒盤牛肉，沒吃幾口全剩了下來呢#65377;

哪天不是好菜呢?天天有魚有肉，這世人就這些天吃得最好了#65377;老胡洋嘴巴一張一合地說#65377;

麻花低頭看到了地上破碎的杯子，眼睛就瞪大了，帶著責備掃了老胡洋一眼#65377;老胡洋知道她是心痛杯子，這只杯子破了，家里就再也沒有杯子了，他像做錯事的孩子樣，閉著嘴不敢吱聲，自覺地從床上撐起身子#65377;

那天麻花攙扶著他從醫院走回工地的工棚房，麻花目光呆滯，腿腳像木偶樣扯一下動一下，老胡洋安慰她說，現在醫生黑著呢，鼻屎大一點病，就給你說得鍋蓋樣大，他想騙我們的錢呢，說著老胡洋就笑了起來，可惜他打錯算盤了，我們沒錢讓他騙呢#65377;麻花定定地站住，說這不行，你就這樣回去等死嗎?老胡洋臉上刻意擠出來的笑容驀地凝固了，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說那又能怎么樣?麻花呆呆地說，我要賣血，人家醫院不要，我不知道身上還有什么可賣的#65377;老胡洋瞟了麻花一眼，衣衫破舊，頭發花白背微駝，四十來歲的人看起來就像六十多歲了，老胡洋心想就算人肉能賣，她也賣不出去了#65377;家里有什么東西可以賣的呢?一堆木料#65380;兩頭豬#65380;一只銅爐，洪偉上大學時就全賣掉了#65377;那天老胡洋對麻花說，回家等吧，等到洪偉大學畢業能賺錢了，我就有錢治病了#65377;

喝吧，這藥湯喝了這些天，你是不是感覺好多了?麻花說#65377;

好一些了，老胡洋說#65377;

慢慢會好的，麻花說#65377;

會好，老胡洋說#65377;

過幾年洪偉能賺錢了，就不用愁了，麻花說#65377;

不用愁了，老胡洋說#65377;

老胡洋閉著眼睛把一碗藥湯灌進了肚子里，聽到藥湯在肚子里發酵樣咕嚕咕嚕地響，身上暴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里的碗差點就抖落在地上#65377;

麻花說，你怎么了?

老胡洋說，沒#65380;沒事#65377;

麻花伸手在老胡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說嗯，嗯，沒事，會好的，你以前身體多好啊#65377;

老胡洋說，你說以前是幾年前啊?我兩個月前不是還能挑三百斤嗎?

麻花說，我說五年前啊#65377;

老胡洋說，五年前，五年前我一根扁擔就打死一頭山豬了#65377;

麻花說，十年前#65377;

老胡洋說，十年前，我一早走到馬鋪，晚上再走回來，腳上都不起一個泡#65377;

麻花說，十五年呢?

麻花說著就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老胡洋的腦后勺，老胡洋的頭低了一下，又昂了起來#65377;

老胡洋說，我怎么不敢說呢?那是多爽神的事啊，人生要是沒做那事，就白活了#65377;麻花說，爽神?你在床上倒是很猛，第二天你的腰就酸得不行了#65377;

老胡洋說，酸是酸，可我樂意啊，有人為這事被抓去關個七年八年的，都沒怨言，我就腰酸，那算什么啊?

麻花說，你們男人哪，真是#65377;

老胡洋咧開嘴笑了起來，好像受到表揚樣，說男人嘛，現在我也尋思，什么時陣還能跟你做那事?

麻花說，現在?現在你也想做?你行嗎?

老胡洋說，我怕是不行了，現在我是等死的人了#65377;

麻花看到老胡洋的表情瞬間變了，像一枚硬幣翻開了另一面，她知道自己疑問的語氣有些傷害他的心了，就壓低聲音說，現在你好好養病吧，等你病好了，我們好好地做#65377;

老胡洋沉著臉，沒有說話#65377;

到了晚飯時分，是土樓最熱鬧的光景#65377;雖然住在土樓里的人越來越少了，但是吃飯皇帝大，大家無所顧忌地弄出了各種聲音，然而三樓廊道上卻是一片寂靜，臥室里更是靜得老胡洋的耳朵一陣陣發痛#65377;他死人樣躺在床上，但是他的思想卻是鮮活的，他在想，我就這樣熬著#65380;挺著，我還能挺多久呢?那天在醫院里，那個好心的醫生對他說，回家去，聽天由命吧，別再花冤枉錢了#65377;老胡洋笑笑說，我根本就沒有錢花了#65377;從馬鋪市搭一輛破破爛爛的中巴回到土樓鄉，又搭了拖拉機回到康家坑，老胡洋心想，我沒錢，我就死在土樓里好了#65377;他知道這些年土樓出名了，外國人都跑來看，但是在閩西南崇山峻嶺之中，土樓像蘑菇樣數以萬計，康家坑的土樓就像一滴水被淹沒在大海里，誰也不知道它#65377;然而對老胡洋來說，這就是他的家#65377;

我沒錢，我只好回家了，我就在家里等死#65377;老胡洋心想#65377;

那對老鼠夫妻又結伴從外面回來了，看了老胡洋一眼，走進了床下，它們相親相愛的身影讓老胡洋的眼眶突然有些潮濕，他就想起了麻花，二十幾年前麻花也是康家坑的一朵花啊，他想起那天晚上，月光像細鹽樣撒滿了山坡，他把麻花摁倒在地上，麻花拼命地推著他，可是推了幾下就不推了，他整個人壓在了麻花石榴樣飽滿的身體上面，感覺那石榴綻開了，甜蜜的汁液濺到了他嘴里來#65377;那些日子里，干不完的農活，肚子總是吃不飽，可是天一黑下來，兩個人就在床上摟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有了補償#65377;日子過得很快啊，好像一陣風掠過，兒子上大學了，而他病倒下來了，只能躺在床上等死#65377;

剛才喝下一碗藥湯后，胸部就一直發悶，喉嚨癢癢的想咳又咳不出，老胡洋不知道他能挺多久，但他明白，挺到洪偉大學畢業怕是不可能了，再說洪偉自己能不能挺到大學畢業呢?第一年的學費交是交了，家里欠下了八千塊錢債務，后面三年到哪里給他籌措學費呢?老胡洋感覺到腦袋在發脹，好像氣球樣膨脹起來，只要手指輕輕一戳，它就會爆炸了#65377;

老胡洋剛回到土樓的第二天，康家坑的村長康胡材就像狗嗅著屎味尋了過來#65377;康胡材還走在廊道上，尖尖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老胡洋，聽說你發了財回家來了!他一腳跨進老胡洋的臥室，不由愣了一下#65377;老胡洋說，我能發什么財?我是回家等死的#65377;康胡材說，去年你的提留款和農業稅就沒有交了，今年你還不想交嗎?老胡洋說，我能有錢交嗎?我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我是等死的人了#65377;康胡材繃著臉，好像鄉干部樣，表情嚴肅，終于沒有說話，背著手走了出去#65377;

樓梯上傳來三三兩兩的腳步聲，是些老人吃完飯要上樓睡覺了，這些有氣無力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兩邊向廊道響去#65377;突然老胡洋又覺得肚子餓了，他剛剛吃過麻花從博平圩帶回來的剩飯，可是他又餓了，但他知道，他只能等，等到麻花在樓下忙完了上來睡覺，他才能叫她再弄點剩飯來吃#65377;這一等待的過程覺得艱難而漫長，就像從城里回土樓等死一樣，等啊等，誰知道等到何時才是個盡頭呢?

老胡洋把思想轉到了兒子身上，兒子從小很乖，很好學，那天他收到了高考錄取通知書，一個人躲在二樓的禾倉里哭了，老胡洋按著他的肩膀說，你別哭，老爸會讓你讀這個大學的#65377;兒子的哭聲漸漸停止了，老胡洋卻想哭了#65377;那些天老胡洋時常望著天空發呆，后來他居然借到了八千塊錢，這讓他自己都感覺到有點意外，加上變賣家什的二千塊，他把裝滿了一只塑料袋的一萬塊錢交到兒子手上，像賭博樣把身家全押上了#65377;

麻花說，等洪偉畢業賺錢了，你就有錢治病了#65377;麻花總是這樣說#65377;可是老胡洋真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久#65377;

樓梯上響起了麻花的腳步聲，老胡洋沒想到她這么快就上來了#65377;麻花走進臥室，向他的床鋪走來，眼光一對，老胡洋就知道她要干什么，麻花把他扶到門口的廊道上，在尿桶前站住#65377;老胡洋的手抖抖索索的，在褲襠里半天找不到物件，麻花伸手幫他把物件掏了出來，軟綿綿的一小截，抖了它幾下，它才像沒關緊的水龍頭樣，滴出幾滴尿水#65377;

回到床上躺了下來，老胡洋覺得很失望，自己的物件居然變得那么小，就像一根面團做的手指頭#65377;看著麻花把臥室的門關上，他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愧#65377;

今天感覺好點嗎?麻花說#65377;

嗯，老胡洋應了一聲，連肚子餓也不想說了#65377;

麻花拉了燈，爬上了床，在老胡洋身邊躺了下來，她伸手摸了摸老胡洋的身子，說睡吧#65377;她是很累了，一上床，眼皮就自動似地粘合起來，鼻子里傳出了鼾聲#65377;老胡洋卻睡不著，他想起以前在床上，兩具身體肉貼肉的，那種銷魂蕩魄的快樂讓人感覺像神仙一樣，可是現在他的物件不行了，他是在等死#65377;

麻花翻了一下身子，迷迷糊糊地說睡吧，一只手向老胡洋的下身摸過來#65377;老胡洋把她的手拿開了，說你睡吧，現在又不能做#65377;麻花說，等你的病好了，我們好好做#65377;老胡洋說，我的病能好嗎?麻花說，你不是感覺好點了嗎?中草藥其實很有效的，你等幾年，等到洪偉大學畢業出來賺錢了，就給你買好藥買外國藥，包準能治好你的病#65377;老胡洋說，我等，我等，他心里說我不等又能怎么樣，我只有等了，可是我能等到那一天嗎?

天快亮了，麻花從床上爬下來#65377;她每天起床都很準時，有太多的活等著她了#65377;

老胡洋一夜沒睡，眼睛紅紅地看著麻花，說你每天都這么早，你就不能陪我說說話?

麻花說，我沒那閑工夫，那壟地要翻，要種上地瓜和荷蘭豆，還有兩頭豬仔，還有雞鴨#65377;麻花穿好了衣服，回頭對老胡洋笑了笑，說我沒你這么好命#65377;

老胡洋也笑了一下，心里感覺到很悲傷#65377;

麻花說，你好好在床上躺著，別亂想#65377;

老胡洋說，我還真亂想呢，我想我去搶銀行算了，搶個三四十萬的，給你和洪偉留著，然后我被抓去槍斃了，那也值得呢，反正我也是在等死#65377;

麻花說，你真會亂想#65377;她提起地上的水壺，往碗里倒了一碗水，轉身向外面走去#65377;她剛打開門要出去，后面老胡洋叫了她一聲#65377;

哎——輕輕的一聲#65377;

麻花回過頭，說怎么了?

老胡洋想了想說，你從圩上買點老鼠藥回來，房間里有老鼠#65377;

麻花說，老鼠藥一樓灶間有，我等下就拿上來#65377;

老胡洋說，好#65377;

麻花就走出去了，向樓梯走去#65377;

這時，那對老鼠夫妻在床下打了幾個呵欠似的，又結伴走了出來#65377;它們友好地往床上張望了一眼，老胡洋不敢面對它們的目光，把頭低了下來，心里說，不好意思，我真不想毒死你們#65377;

麻花端來了一碗藥湯和一碗稀飯，老胡洋二話沒說就先把藥湯喝了下去，稀飯也幾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眼睛瞇瞇的充滿笑意，對麻花說，謝謝#65377;

麻花有些奇怪，說你怎么也變這么斯文了?

老胡洋臉上居然害羞樣地紅了，他又說了一遍，謝謝#65377;

麻花沒在意，就往樓下走去了#65377;她離家前又上了趟樓，拿了一只地瓜進來，對老胡洋說，老鼠藥就涂在地瓜上#65377;她彎腰把地瓜放在了床腳下#65377;

麻花走了，整座土樓靜下來了#65377;

老胡洋坐起身，心想我不能再等了，我等不及了#65377;他從地上拿起那只地瓜，大口地啃起來#65377;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