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人給我發短信,說我是一個“有學問的混混”,我很高興,理解萬歲。我喜歡和混混們相處,因為我比他們有學問,會得到他們的景仰;我不喜歡和做學問的人相處,因為他們不會拿正眼瞧我——假如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混,有學問的人會十分怕我,可是偏偏我這個混混不務正業,還總喜歡舞文弄墨,所以夫子們并不怕我,相反還挺瞧不起我。
所以,我總是和文化人保持一定距離,我的好朋友都是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家伙。
想當年,我成天擺弄車床和電腦的時候,我的同伙們見到我寫的文章,咂咂嘴說:你真該去學文。可是當時我并不想去,因為我有點怵,雖然我喜歡玩這個,但是人家專業玩這個的人往往很文明(或者也可以叫很酸),我受不了,而且很害怕。但是后來我還是去考了,原因略過。
那一年,我復習了幾個月以后,參加了高考。考完之后,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只想罵娘,不是因為我考得不好,而是因為我覺得中國的中學文理分科太TMD不合理了,文科的難度,也就相當于理科的零頭,這樣的高考根本就不公平。也許學文的弟弟妹妹們看見我這句話要生氣,可是我要告訴你們,我不是憑空瞎說,鄧爺爺說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當年我上理科的時候,并不能算好學生,可是離開學校好長時間以后再去學文科,卻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能考上大學。我見過有的自以為是的文科生嘲笑理科生的“木”,我對這種井底之蛙非常不屑。
報志愿的時候我鬧了個笑話,我想報中文,但是翻來翻去就是找不著中文專業,心想難道今年全國的中文都不招生了?后來才發現原來“漢語言文學”就是中文,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我當時覺得中文系肯定是一特神秘的地方,是個才子佳人成堆的地方,所以我把自己的脾氣和嘴巴都收斂了不少,生怕露怯之后讓別人恥笑。說實話,同級的人還沒啥感覺,上一屆的師兄一開始確實唬得我不輕,看著他們那種很“端著”的神情,聽著他們玄而又玄的談吐,我很是心虛。雖然論年紀他們比我還小著兩歲,但是當時我的確很崇拜他們,就盼著快點把文學概論學完,捫虱也許不必,談玄確實很爽。當然后來真的學完了文學概論,我才知道這里面的種種貓膩,于是捫虱還是偶爾,談玄我已不屑。
有兩件事讓我從對師兄們的崇拜中走了出來。第一件事,我上大一的時候,拿了自己寫的一首詩給一位師兄看,他看了兩秒鐘之后便大皺眉頭,說了一大堆我當時根本聽不懂的話,然后比較委婉地表示,今后再也不想看我寫的詩了。我大受打擊,自己掏心挖肝謅出來的句子,就這樣被他毫不留情地給槍斃了。可是我不死心,就去給別人看,結果還是被教育了一番,但是令我奇怪的是,這位師兄給我指出的毛病,卻和上一位一點也不一樣。接連換了好幾個人,都是如此。我郁悶了,原來我寫的東西有這么多的毛病。正好當時校報來我們班征稿,記者同志催得緊,可是我實在沒有心情寫,就順手把那首被判了刑的詩給了她。沒想到幾天以后一位老師把我叫去,我還以為是學校里找我干活呢,沒想到卻是讓我去修改那首詩。老師給我講了講這首詩的優點和毛病,我做好了聽不懂的準備,但是這回卻聽懂了,而且很有茅塞頓開之感。自從那首詩發表以后,我再也不肯輕信別人的評論了。
第二件事,我和一位師兄去給系里做網頁,在找midi整背景音樂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巴赫。老實說,我對巴赫沒啥感覺,小時候學音樂練過他的幾個舞曲,這么多年全都忘了。他的彌撒曲什么的也聽了些,可是實在不對我胃口。人家侃侃而談,我也不想說得太直白,于是就用嘴巴抄襲了《傅雷家書》里對巴赫的評論,大意是巴赫的音樂絕對有如精美的波斯地毯,但是也僅此而已。他聽了很不屑地說:這就是你理解的巴赫?淺薄。然后又跟我說了一大堆文學理論里的話,這些話很玄,但是當時文學理論我已經學了一點了,所以并不是很感冒。后來我們決定用《茉莉花》當背景音樂,可是上不去網,就只好自己合成,這時候我忽然發現,原來這家伙連譜都不識。后來又聊起周杰倫,他說,周杰倫是古典、現代、民族的完美結合,我心里不住冷笑:你懂古典么?
然而更悲哀的還在后頭。到了大三之后,大部分人理所當然地都開始考研了。我知道,現在考研英語是重中之重,專業課,尤其是中文的專業課,也就那么回事。所以,盡管有些人連魯迅的原名是叫周樹人、周作人還是周口店都分不清(我沒有夸張,事實如此),就敢去報名牌大學的中文碩士。我對中文專業持悲觀態度,如果讓這些人占據了中國的學術空間,那么中文系豈不是要完蛋么?現在的中文系已經不是當年李亞偉寫《中文系》的時候的那個中文系了,悲哀。附帶說一句,別的專業你很難跨專業考研,但是中文系卻可以,因為中文系的專業課門檻低。我倒寧愿看到有更多的人跨專業來考中文的研究生,這些人最起碼有著對這個專業的一種熱愛,不像中文系的學生,是因為沒本事考別的專業,所以才厚著臉皮留下來分一些殘羹冷炙。
別以為中文系是個高尚的地方,我真是傷心了。有一次,省作協開一個座談會,我們學校要去兩個學生,老師讓我再找一個人,然后再找一架照相機。我這人做事向來沒有原則,按說應該找一個文學水平高一點的,可是出于哥們義氣,我找了一個關系比較近的同學一塊去。那天忙中出錯,相機出了故障,我們沒辦法和與會的作家合影了。這件事我確實太粗心了,但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和我同去的那個人,竟然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大意是說:這是多么好的機會呀,和這些大人物合影,對將來找工作是多么的有利呀,這都是資本呀,你可把我害苦了呀。
我就要和我的中文系說拜拜了。傳說中美麗的中文系,傳說中的書生意氣,其實都是子虛烏有的海市蜃樓。回頭想想,在中文系的幾年里,我最大的收獲,也許就是有幸得到了幾位明師的指點。我感謝老師,但是我不認為他們能改變什么,我們的中文系早已不是當年冰心他們上的那種中文系了。我就要走了,留下很多遺憾和酸楚。有一位老師言辭懇切地勸我從事和文學相關的工作,我很感激她的關心,但是我不會這么做,我寧肯去做些別的事情,把文字當作一種終身的愛好。換句話說,我寧愿做一個鐵桿的票友,也不愿做一個蹩腳的角兒。不過不管怎么說,我希望中文系還是能夠盡快好起來,我們有世界上使用期最長的文字,我們不應該對不起我們祖先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