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在有雨的夜晚會想起什么呢?而我只會想到一個人,他是我哥。
哥是個傻子,他是大媽嫁給大伯時帶來的。大伯五歲時發熱,引發小兒麻痹以至半身不遂,爺爺和奶奶務必在他們有生之年為大伯找一個可以照顧他的人。所以,便有了大媽,有了哥。
一直記得大媽和哥來的第一天,哥穿得很新,大媽穿得很舊,但很干凈。大媽見我,一臉討好地笑,哥便跟在一旁憨憨地傻笑。哥的新衣服襯著他癡呆的表情,讓他越發顯得憨傻,爺爺奶奶的臉色不好看起來,大媽膽怯地拉哥的衣角,哥便笑得更厲害了。
那時候父母上班沒時間照顧我,我暫住奶奶家。我七歲,哥九歲。我像我們四合院所有的居民那樣,叫哥傻子,而且想方設法地捉弄他。
我用小碗盛許多鹽給哥吃,我問哥好吃不,哥說好吃,我說好吃就大口吃,哥便大口吃鹽。哥吃得很痛苦,吃得五官都擰到一起了,可他還在咧著嘴笑。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玩的游戲,后來,我便將鹽換成醋,換成辣椒,換成我能想到的一切東西。每一次,我都能從哥怪異的表情里得到許多歡笑。
二
十四歲冬天的某一天,大媽一覺睡過去,再沒醒來。那個照顧了我們整整七年的女人,睡得那樣安詳。我知道,她雖然閉上了眼睛,卻還能看得到哥。
那段時間,奶奶和爺爺對哥像換了個人似的,大伯也讓爺爺把哥的小床支進了他的房間。哥比起以前,沉默了一些,他常常縮在門框邊,看著家里人,偶爾會問聲:媽?哥不會追問媽去哪里了,他只會叫媽。
是在大媽走后的第二個月,奶奶決定把哥送人了。其實,后來才明白,那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奶奶只是想把哥丟了。沒人愿意收養一個傻子的,連他生活了七年的家都容不下他,哪里又有他的容身之處呢?
哥被“送人”的那天,我一直把自己關在小屋子里,哭累了睡,睡醒了繼續哭。大伯沒有把自己關起來,卻是整整兩天沒有吃東西。聽得最多的,便是小走廊里奶奶的腳步聲了。她一會兒來敲我的門,一會兒又過去勸大伯吃飯。再后來,便聽到奶奶的抽泣聲。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知道你們都埋怨我,可是我有什么辦法?你大伯已經是那樣子了,以后肯定還要拖累你父母照顧他,再加上你哥……其實,我也舍不得他走,在一起住了這么久!好多人都以為我不喜歡你哥,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恨鐵不成鋼地覺得,他是個傻子,他要是個聰明的孩子多好呀。那樣,就算奶奶現在累些也沒事,至少有個指望……”
有些事情,注定了無能為力,所以,只剩悲傷。
就在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哥的時候,他卻意外地回來了。他自己找到了家門,渾身臟亂不堪。奶奶很細心地給哥洗澡,給他弄溫熱的飯吃,給他換干凈的衣服。我看到奶奶一直在哭。
我縮在一邊,牽著哥的手,不放開。哥沒有爸,沒有媽,只有這個家了。
三
我原以為哭著為哥洗澡的奶奶是再不舍得讓哥走了,可是,不幾天后,哥又丟了,而我的傻子哥竟然又一次找了回來。那個冬天,奶奶和哥便一直玩著這個游戲。一次次地,奶奶把哥丟出去,哥再找回來。每次哥回來,奶奶都會把他洗干凈,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給他吃飽肚子,再把他弄丟。
奶奶最后一次把哥弄丟的時候,哥連著七天都沒找回來。奶奶有些著急起來。她一旦聽到樓梯上有聲響,便會急急地撲過去開門。她以為我的傻子哥還會找回來,可是,連著七天,哥都沒回來。于是,便偶爾聽到奶奶的喃喃聲,她說:“還是把他丟在上回的地方了,離家也不遠呀,怎么就找不回來呢?”
第七天的夜里,哥回來了。他像以往一樣臟亂不堪,他的腳凍爛了,腳上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這一次,奶奶沒有牽著他的手去給他洗澡、換衣、弄飯吃。而是緊緊地抱著哥,哭著說:“孩子,傻孩子呀,奶不丟你了,不丟了,只要奶活著,再苦再累奶都認了。”生性沉寂的爺爺在一旁也紅了眼圈,而大伯卻忙活著搖著輪椅在給哥準備換洗的衣服。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大伯好像在笑。
哥就這樣留了下來。兩年,相安無事。他還會偶爾發出沉悶的聲音,問:媽?偶爾,還會在深夜的陽臺上一聲接一聲地叫媽。
那時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快些長大,參加工作,然后掙好多錢,養活哥。可是,我的愿望還沒來得及實現,哥卻真的丟了。
那天傍晚,哥去樓下玩。入夜的時候,下起了暴雨,奶奶急得拿上雨傘下樓去接哥回家,可是,奶奶找了很久,一直找得雨停了,也沒找到哥。我們一家人等待了整整一晚上,可哥一直沒有回來。
那個夏天過完了,那一年過完了,那段歲月過完了,哥再也沒回來。
轉眼間十年過去了,每逢下雨的夜晚,我都會特別想念哥,我不知道哥在哪里,會以什么方式謀生,我從來不去想另一種可能。每次沿街而過,看到窮臟的乞丐我都會掏出些零錢給他們。我多么期望我的哥哥能成為一個乞丐呀。我想,哥是聰明的,他一定能成為一個乞丐的。
而看文章的你,如果某天遇到了我的哥哥,倘若他正寒冷,請給他一件舊衣;如果他正饑渴,請給他一些食物,或者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