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舒拉 男,1954年生,浙江青田縣人。浙江藝術職業學院教授、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院山外山水畫社導師。先后就讀于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北京大學哲學系。著作有詩文集《雨過流云》,畫集《尹舒拉畫集》等。
我所知道的王為綱
我曾經在某個場合說過:王為綱先生是最優秀的文化館美術干部之一。這個觀點,似乎由于《王為綱美術作品選》的刊行,被進一步得到證實。
文化館的前身,是“民眾教育館”。麗水地區的“民眾教育館”初創于抗戰前期。從現在保留的史料來看,它的宗旨是從民眾實際生活出發,補充以教育,使之獲得多方面的發展。就此而言,文化館美術干部的主要任務當然就是群眾美術的組織和輔導了。
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組織和輔導能兩全其美,是相當難的。用今天的話來講,有些人,只適宜于搞行政,而另一些人卻只適宜于搞業務。既能搞行政又能搞業務的人,如果有,必定是梯隊里的佼佼者了。
王為綱先生,自1951年調入青田文化館任美術干部一直到1982年退休,足足干了三十一年的群眾美術工作。這樣的人,就是在全國范圍內,也是少見的。人們可能要問,王為綱先生為什么不跳槽呢?我想,不跳槽的原因大致有兩種:其一是王為綱愛這份工作,其二是這份工作愛王為綱。
從建國初期直至三中全會之后,這三十多年的歷史,是中國現代史上可以秉筆大書直書的。作為一個美術干部,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還不稀罕的話,那么一個堂堂的文化館熱愛這個美術干部,幾近有點兒“沒他地球不轉”的意思了。
那時候的文化館,不是現在的文化館。從土地改革、整風、社會主義改造、總路線、三面紅旗、社會主義教育,文化大革命等等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文化館理所當然承擔著宣傳教育的政治任務。
我最早認識王為綱先生,是他拉著一輛手拉車,到我的家鄉用泥巴塑一具大寨田的模型。那時,我還是個初中生,是逃了課來看他塑模型的。后來,直到參觀“青田縣農業學大寨展晚會”見到這個模型被涂上色彩裝上各種一閃一閃的小電燈泡,我的心情真有說不出的激動。此后不久,有人告訴我,我念小學時來參觀的“階級教育展覽會”里那些地主笞貧下中農的鞭子,以及貧下中農討飯用的破碗木棍,也是王為綱先生的精心制作。那真叫我對這世界的認識更深入了不少。
我真正與王為綱先生接觸,是1971年冬和1972年春之間。記得當時,我畫了一幅題為《田園春色》的中國畫向縣文化館投“紀念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發表三十周年美術展覽”的稿。稿子寄出不久,就收到了參加縣繪畫加工會的通知,發通知的單位是“青田縣毛澤東思想宣傳站”,那是縣文化館的異名。王為綱先生直接負責指導我這幅作品的加工。記得當時,我并不知道側鋒是怎樣畫出來的,于是請教王為綱先生。他說年輕人,學畫要規規矩矩,不要未走先跑,要先學會中鋒。這句話,雖然講在二十六七年前,可是如今憶來如同昨日,真可謂終身受益。再就是我這幅作品的題目問題,曾經一度成為我這幅作品能否往上選送的關鍵。我這幅畫是畫拖拉機耕田的場面,近景有柳有桃花,所以我借用了粵曲的題目《田園春色》。評審的那天晚上,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題目小資產階級情調太濃,應改為“為了革命春耕忙”一類的題目。最后,還是王為綱先生向縣政工組領導說:“這個題目基本上是健康的向上的。”才得以定音。
不久,《田園春色》被推薦到麗水地區。我即作為全區最年輕的作者參加了在縉云縣舉辦的“麗水地區紀念毛主席《講話》發表三十周年美術作品加工會”。加工會臨近結束時,政工組一位姓毛的領導告訴我,《田園春色》將被推選到浙江省參加展覽。我本人也將去杭州參觀展覽。這對從未去過杭州的我來講的確是件大喜事。我們一行人從縉云返到麗水住在機關招待所里等待出發。青田縣帶隊的是一位姓夏的“毛澤東思想宣傳站”負責人。姓夏的來到時隨同來了幾位并無作品上送的人。我所知這些人并不在地區組織去杭州之列,他們的出現使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那天晚上,姓夏的約我去體育場談話,他告知我不能去杭州,作品也不能上送。我問為什么,他說:“你想想看,你的外公在國民黨里做過大官,革命文藝的筆桿子怎能掌握在反動派后代的手里?”并說:“你今后不要想畫畫了!不要癡心妄想了!!!”他加重了口氣,使我感到落音是三個大大的嘆號。這時,我也沉不住氣了,大聲說:“我就不信你能奪走我的畫筆!”說畢用腳狠狠踢了一塊地上的石頭。那石頭在水泥的看臺上蹦了幾下,濺出火星。不久,姓夏的不得勢了。王為綱先生負責全縣的美術工作,并在不同的場合表揚我。從而使我又有機會參加美術展覽。從那以后,我還先后和王為綱先生一起,參加了幾次省、地美術加工會。我發現他每次總帶來幾個新的業余作者參加加工會,且在加工作品的時候非但自己的精力大多用在業余作者的作品上同時要求我當他的副手,幫助其他青田的業務作者加工作品,美其名曰“為縣里爭光”!
幾年后,我被招工到青田畫簾廠當美工。那時候,畫簾廠、石雕廠、文化館同在一幢大樓。王為綱先生的美術室,在主樓的五樓,因此來往的機會就多了。在我的記憶中,常在他那里相遇的有工藝美術大師周百琦、林耀光、張愛庭以及子承父業雕葡萄山出名的張仕寬之子。王為綱先生忙于應酬,一個又一個人的咨詢,我記得他為了林耀光那座《千古雄風》的石雕,還專門找來徐悲鴻的各種各樣的馬,專心地臨摹。當然,這在后來林耀光雕馬出名和周百琦石雕作品《春》為青田石雕贏得聲譽的背后,到底起多大作用也很難說。我后來上浙江美院時,鄧白、周輕鼎、王伯敏教授以及浙江省美協老秘書長朱琦,都曾多次向我說起:“你們青田有個王為綱,他對青田的石雕革新,是有很大貢獻的。”這番話,在今天讀《王為綱美術作品選》時寫下來,可以對王為綱與青田石雕的關系,來一個重新認識,重新評價。
我并沒有見過王為綱先生1962年獲浙江省工藝美術優秀創作獎的石雕《九老》。但是,我是可以從他的石雕圓雕作品《鱉》這樣精美的作品中想象他如何因色取俏地盡量發揮青田石的天生麗質的。這方面的創造,王來綱先生肯定是很豐富的,青田石雕,也正是有了王為綱這樣的默默奉獻者,才顯得這樣璀璨奪目。
《王為綱美術作品選》收入了王為綱先生作品三大類:雕刻、國畫、刻字。僅就雕塑而言,就分石雕、竹雕、根雕、泥塑四個門類,可見他涉足之廣大了。我在認識王為綱先生初期,見過他曾經雕過一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的人物頭像。也許是眾所周知的原因《王為綱美術作品選》沒有收入這套人物頭像。青田石雕在現代人物雕刻方面,缺少令人公認的大師級藝匠,將來寫青田石雕史的人,如果要在這個時期這個環節中,要定個承前啟后的人物恐怕非王為綱先生莫屬了。青田石雕經過長期的沿革,已有一整套較完整的程式,因之也就往往很難用以表現現代生活。將今人刻成古人,是司空見慣的事。讀王為綱先生為自己刻的浮雕肖像,就有這種感覺,就這個意義上講,我更加懷念二十多年前那套《紅燈記》人物頭像了。
相比之下,王為綱先生的書法、篆刻、繪畫,繼承比創新多了一些。這可能與他三十多年前從事的工作有一定關系,他運筆、運刀起訖分明入乎規矩之中,就是與書畫金石接觸比較少的人,只要用心去分析,就不難得出他的運作過程脈絡走勢。這是另外一種大公無私的襟懷坦白。尤其是初涉此道的人,完全可以將這本書作為學習范本。特別書中一些風景,讀者可以道出此為何方景致,此路此亭此樹與真實所差無幾云云,再者你若細細取畫與原景較量,卻又可見他苦心經營的心跡。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王為綱美術作品選》里,有好幾個地方出現牛的形象或牛的耕耘精神為主題的創作。我身邊的人,也經常說起王為綱先生好比是一頭苦耕的老黃牛。但是在我的眼里,王為綱先生除了具備老黃牛的精神外,還同時具備著往泥土里播著種子的農夫的精神。那是一種勤者與智者的形象。
記得二十多年前和王為綱先生一起搞一個農業展覽會,當我為一束異常豐碩的谷穗叫絕時,王為綱先生卻對我說:“農民不是為展覽種水稻的……”
用這句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作為一個和王為綱先生有過交往的晚輩,企圖告訴別人應該如何通過品讀《王為綱美術作品選》,從書的背后去理解王為綱先生的成功,那則是我的用心了。
我接見西哈努克
倘寫一篇《西哈努克親王接見我》的文章,八成是嘩眾取寵的美事。可惜我缺這福分,那都是因為是我接見了他。所以,文筆之中既不會有什么皇宮、紅地毯、儀仗隊之類莊嚴肅穆的場面描述,也用不著編造一位村童的輝煌而引起外國元首的關注之類的鳥話了。
1980年秋,我考入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山水科,這所坐落在西湖柳浪聞鶯公園附近的、由蔡元培先生創辦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在它誕生的第五十五個春秋,接納了第一位外國留學生——加拿大籍的董昭安·得福特密斯。記得開學典禮上,老院長莫樸要她上臺講幾句話。這個來自多倫多城里的黃頭發黑眼珠姑娘,上臺后聳聳肩,竟一句官場應景文章也做不出來。她面帶哀求地要大家跟她一起唱、拍手、跺腳。第二天當她插入我們班時,由她口述,我執筆將這首歌翻譯出來,也就是后來廣為流傳的《請你和我一起拍拍手》。我之所以花這么多的筆墨寫董密斯,是因為她是我接見西哈努克親王的媒介。大概是十月初吧,一天學校保衛科和外辦召集國畫系的班長開一個關于準備接待外賓的碰頭會。我是班長理所當然參加會議。
我們班連董密斯在內總共只有五位同學,班主任是著名山水畫家孔仲起先生。我們的教室在西教學樓三樓東頭北窗。大名鼎鼎的潘天壽、吳茀之先生畫上時見的落款“看吳山廬”就是指這里。和我僅一步之遙的是由沙孟海、陸維釗先生所執教的書法研究生班學生有:王冬齡、朱關田、祝遂之、陳振濂、邱振中,另外還有花鳥科陳穆之、何水法和劉國輝、馮遠、吳永良的人物研究班為鄰。我們這一帶,平時宣紙亂扔,墨汁亂倒,是邋遢出名的地段。“打掃房子迎接客人”,美院外賓較多,這次那么認真,我們猜想一定是位非同一般的人物了。果然,次日早上孔仲起先生正式告訴我,今天將有柬埔寨國家元首,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來訪。其實,西哈努克是二度流亡的國君,據說剛從朝鮮給他建造華麗的王宮回到中國給他建造豪華的“親王府”不久。
我讀中學時,能把毛主席那篇《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反對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的“五二○聲明”背得滾瓜爛熟。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反帝偉人。誰知董密斯卻不以為然,她說西哈努克是一位很會忘記別人恩典的人。
大約九時許,樓下的操場上,布滿了便衣保安人員。西哈努克親王和那位美貌的法國籍王后以及那位我在電影新聞片里見他跳過中國芭蕾舞的《白毛女,太陽出來了》中演大春的王子,王子的體型已不如電影新聞片里見過的那樣清瘦修長,還有賓努首相等,在王德威副院長的帶領下魚貫來到我們教室。按照上面打招呼的要求,同學們都裝著十分認真學習的樣子。所以,惟有我這個當班長的立在門內向來賓伸出自己的右手。我不輕不重一一握過客人的手,不卑不亢地施禮。那天,我穿的是一身深藍色滌卡中山裝,這在當時是最典型的中國官員打扮。我默默仿效著記錄片中國國家領導人接見外國元首時的那種神態,完全進入了角色。我自己覺得尺度把握得蠻好。親王和隨從觀賞了我們的作品,向我們請教了一些書面知識,我一一介紹了同學的情況。當我介紹來自桂林的張偉平時,親王說他知道桂林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說我的故鄉青田也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青田出石雕,親王不甚明白。后來,我說青田還出陳慕華副總理,他明白了,便使勁地握了握我的手。大約半個鐘點后,柬埔寨王室成員興盡而辭,我以主人身份送他們至樓梯口。
回到教室,董密斯和其他同學問我對親王的印象如何?我說:“我從來未握過這么柔軟的男人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