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男,1974年生。電視編導。在《美文》《散文》《山花》《安徽文學》等刊物發有若干散文和小說。有作品入選“2005年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散文精選集·2005》等。現居安徽合肥。
跳樓事件
有些行當不能做長,一長,對一些事情的態度便會發生質的變化。比如醫生,他就見慣了生死,再悲慘的死亡,在醫生眼里,也和平常的死亡沒什么兩樣。再就是比如記者,他同樣見慣了常人的喜悅和非常人的憂傷,再大的喜悅和憂傷,在記者眼里,都只是一個個新聞事件,他的職業注定了,他必須客觀而冷靜地記錄這些新聞事件,以及事件背后的新聞點。
比如那個要跳樓的人。他給我們欄目打來電話說,他要跳樓,希望我們能去拍攝(這本身就是個新聞點,一個準備自殺的人居然希望媒體見證他的死亡,但這樣的事情現在已經屢見不鮮)。放下他的電話,我二十分鐘之后就帶著攝像趕到了現場。樓下已經匯集了一大群圍觀的市民,更密集的下班的人流還在一個勁地靠攏,出租車、公交車、私家車的笛聲不時響起。比我們先到兩分鐘的消防干警對新聞記者的介入向來沒有什么好聲氣,他們武斷地推開向前靠攏的攝像和攝影記者(各路人馬都在爭搶頭條新聞以及不同的報道方式和切入角度),并以妨礙公務為名,給各路記者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橫線。借助攝像機放大了的鏡頭,我注意到他坐在16層高的天臺上,兩只腳懸在天臺外面,形勢確實非常危險。他應該只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頭發蓬松、形銷骨立,一副外鄉人的模樣。一個消防干警開始在樓下喊話,說起了他的父母,說起了他可能存在的女朋友,以及諸如此類的親情的召喚與感化。我想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路數,盡管這樣的路數見效甚微,但卻具有我們一直強調的人性化。據說在此前的一次我不在場的跳樓事件中,消防干警還沒有來得及喊他的女朋友,那個因為要賬而跳樓的民工,就像一枚冬天的葉子,永遠地飄離了叢林般的樓頂,汩汩的鮮血汪在地上。
那個外鄉人始終沒有答話——或許是想到了消防干警喊聲里的親人?——我想上去近距離地靠近他,但被消防干警否決了。三分鐘之后,消防干警鋪起了氣墊;五分鐘之后,兩名干警悄悄地上樓,全副武裝。我悄悄地爬上了另一幢毗鄰的高樓,到16樓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是十米。
“你、你們不要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干警也已經到了16層,他試圖站起來,但或許是因為坐得太久了,他的雙腿剛一用力,人就滑了下去。我和攝像發出一聲驚呼,兩個干警顯然也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呆了,他們站在原地,似乎是在四目相顧。在滑倒的瞬間,他用右手本能地抓住了欄桿——這讓我斷定,他并不想真的死亡,而是希望以這樣的舉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現在,他的整個身體就懸空在樓體外面,呼啦啦的秋風掀起了他的上衣和頭發。我甚至聽見了他的尖銳的驚叫,樓下的嘈雜的驚叫,對講機里呲啦的驚叫。兩個消防干警開始用對講機和樓下通話,他們急切的聲音在風里打著寒顫,風把他們原本就顫抖的聲音吹成了刺耳的呼哨。我想這時候的消防干警應該沖過去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對著對講機大呼小叫。攝像的鏡頭原本對著他的手,對著懸空的身體,但這時候我告訴我的攝像,對準這兩個消防干警和他們的每一個步驟。空氣似乎在一瞬間變得窒息了,我甚至聽見了攝像的心跳,我自己的心跳。
兩個消防干警在和一雙手對峙。他的左手終于艱難地伸了上來,終于艱難地抓住了救命的欄桿。我能感到他的努力,相隔十米的距離,我清晰地看到了他豬肝色的臉,看到了他的整個身體在空中攀緣——身體扭曲。臉色驚恐。聲音無助。
錄像帶里的時間可以作證:這樣的過程維持了四分零七秒。在這生死攸關的四分零七秒里,他一直在努力。——我看見了。
四分零八秒,他開始急速地下墜。像一枚不愿飄零的葉子,我看見他的身體因為一截電線,而在空中翻了個跟斗。兩個消防干警跑近了天臺,在事后回放的錄像帶里,我看見了他們不約而同地伸出的雙手。這樣的鏡頭讓我感到了些許安慰,剪輯畫面的時候,我們的制作特意把這兩雙伸出的手進行了長時間地定格。
我看到了他。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外鄉人。殷紅的鮮血從他的頭顱、從他的鼻腔、從他的嘴角四溢而出。還有腦漿——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物質,但他的,讓我不寒而栗。
他的身上,除了一個可以證明他身份的塑料卡片和一張一個小女孩(他的女朋友?)的照片之外,別無他物。無人愿意指認他為什么要跳樓(事后了解到是因為失戀);也無人可以斷定,他的死亡,有著可以挽回的時間和余地。錄像帶不能,我也不能。一切都有著它既定的秩序,在既定的秩序面前,所有的意外,僅僅只能是意外。正如一架高速的、按照既定秩序運轉的機器,任何一個齒輪,都運轉于它自己的位置,沒有一個齒輪有權利代替其他的零部件,更沒有權利僅僅為了一根貿然闖入的草芥,停止它的運轉。誰能否認,一個齒輪既定的位置,不比一根肇事的草芥,更為重要也更有意義呢?
120來了,又走了。運尸車來了,也走了。最后,圍觀的人群也漸漸地散了。
僅僅是一個小時之后,復歸于秩序的城市,漸漸地正常了起來。一個生命的消失,并不比一場鬧劇留給人們的印象,更為持久些。節目播出之后,除了他聞訊而至的親屬,欄目組沒有接到任何詢問的電話,當然,也沒有人對我們刻意為之的那兩雙手,表示更多的敬意。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拒絕去這樣的新聞現場,即便是到了現在,我有了對稿件的處理權,也不再指使其他記者去拍這樣的片子。我告訴那些一個個與我當初一樣以為抓了條“活魚”的興奮著的同事:假如是事出有因,那么,請你以一個市民的名義,去耐心地規勸;但假如是真的已經奔赴于死亡,那么,請你以一個人的名義,讓另一個人的死亡,平靜些、再平靜些。
畢竟,死亡,比我們這樣循規蹈矩地活著,要付出多得多的勇氣。
一個老人的半導體
許多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那個寡居的老人。我們的采訪車甫進村口,一座風雨飄搖的茅屋就牽動了我們的視線。它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破敗,在周遭的瓦房掩映之下,茅屋像舊電影里刻意搭建的道具,它在整個村落里構建了一種不和諧的力量,窒息、震撼、眩暈。時令正是秋天,穿村而過的秋風呼嘯著寒冷,它讓我相信,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后的秋風。
我帶領我們的攝像站到了高處。只有站在了高處,俯瞰中的茅屋才不像是一座刻意為之的道具,它真實地蹲在了叢林似的高樓之間,像在樓臺上嬉戲的孩子,隨手扔下了一些物件,這邊扔下了茅草,那邊扔下了磚坯,而老人就準確地站在了兩座高樓之間,孩子扔一件,他就搭一件,直到把孩子們搭得眉開眼笑,直到把老人搭得眉開眼笑。一個小小的籠子就出現在兩座高樓之間。事實上我也確實只看到了孩子,偌大的村落似乎也只剩下了孩子,以至于我們的采訪難以為繼。
老人不善言辭。他一直坐在昏暗的茅屋內,任我們在屋內一個勁地拍攝。為了展示老人生活里最真實的細節,我請老人在屋子里隨便做點事情,哪怕是掃掃地,擦擦桌子,這樣以來,我們的畫面語言會顯得豐富一些。老人說,地掃過了,桌子沒什么好擦的。我說,那就再掃掃?老人說,不用掃了,掃得再干凈,也沒人看的。我和攝像再三商量,最終的結果只有拍些空畫面。老人對我們的采訪似乎有些抵觸情緒,聽說前些時候當地電視臺的記者已經來采訪過了,但費了老鼻子勁才完成的采訪,最后竟沒有能夠播出來。其實播出與否對老人來說,并沒有什么實在的意義,老人家里沒有電視,我想估計一生都沒有上過電視的老人,他晚年的奢望也并不是想在電視里看看暮年的自己。正如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遠門的鄉親,他們的生活里,一定也有著巨大的不為人知的隱秘,像那些穿堂而過的秋風,過了便過了,沒有人去問,秋風之于村莊的意義。
然而直到最后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估計還是出了問題。
老人的床頭,擺著一個老式的半導體收音機。黑色,上面的漆已然剝落,長長的天線已經斷了一截。這臨出門時的一瞥,讓我呆住了,我用嘴努了努,心有靈犀的攝像立即重新打開了機器。老人這回終于站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走到了床頭,又抖抖索索地擰開了收音機。是省里新開辟的一個音樂臺,老人緊密的皺紋在彌漫的音樂里漸漸地打開了。秋后的陽光一縷縷地撒進了屋里,斑駁的泥土反射著陽光,無數陽光的箭鏃在屋子里跳躍,在音樂里跳躍。我告訴攝像,我需要這樣的跳躍,你想辦法把它拍出來。攝像感到非常為難,他站在門口,巨大的背影投射在地上,跳躍的陽光一下子住了。
我說你站著,然后我就牽著老人出了門。在老人和攝像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再次看到了我想要的跳躍,跳躍的陽光從攝像的背部反射到了老人黎黑的臉上和身上,老人短短的發梢,爬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我及時地記錄下了這樣的鏡頭,因為我知道,當地的電視臺之所以沒有播出老人的采訪,是因為他們沒有抓住這樣的光亮,這樣的光亮能讓我們感到,陽光無處不在,希望無處不在。即便是在一個寡居的老人身上。
事實上這樣的鏡頭,后來確實給許多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條新聞也因為這一幅唯美的畫面,而受到上級有關部門的表揚,他們的意思是,貧寒,并不代表失去希望。
但我知道,對于老人來說,真正的貧寒,并不來自于自己的生活,而是外部的渺茫。
我在后來的新聞稿里這樣寫道:“導語:今天是九九重陽節,讓我們去長豐縣三十頭鄉三十頭村看望一個年愈八旬的老人。這樣的年紀按說正是頤養天年的好時候,但老人要自己養活自己不算,更令人心酸的是,老人還住在一間時下已經很難一見的茅屋里。”
“正文:這就是老人住的茅屋,83歲的沈求根老人在這里已經住了16個年頭。屋內沒有灶臺,也沒有電燈,照明的工具就是這盞油漆斑駁的煤油燈。老人告訴記者,臺風‘買殺’(字幕:‘麥莎’)過境的時候,屋頂上的茅草全部被吹走了,一根橫梁砸了下來,把他的腿子都砸傷了。
(采訪:老人腿上砸傷的部位)
老人告訴記者,老伴過世得早,兩個兒子的房子和他的茅屋都相隔不到500米,但一年到頭,兒子至多也就來個一兩趟;村里多次做兒子的工作,但最終都無功而返。因為,兒子們不愿意出錢給老人蓋房子,村里出錢蓋可以,但必須蓋兩間,這樣以來,老人百年之后,兩個兒子正好可以平分遺產。而更令老人傷心的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子,也從來沒喊過他一聲爺爺,自己想去看看,孫子一見到老人,就跑得遠遠的。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情?記者在村口找到了老人的孫子。
(記者:你為什么不喊爺爺?孫子:我媽媽不讓。)
在孫子的帶領下,我們見到了老人的長媳。
(長媳:這是有歷史原因的。記者:什么原因?長媳:你們少管閑事。)
帶著長媳的問題,我們采訪了老人。
(老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抽噎。)
老人的兩個兒子得知記者的來意后,都躲得遠遠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鄰居告訴記者,老人經常一個人下地,一個人收割,實在看不過去了,好心的鄰居們會主動地過來幫幫忙。但也正因為如此,兒子經常指桑罵槐,漸漸地,鄰居們也不好再主動地和老人往來。
(鄰居<馬賽克>:老人常常一個人偷著哭。)
老人說,苦一點都不怕,最怕的是晚年的孤獨。這個半導體收音機打老伴走后,陪伴老人已經走過三十四個年頭了,這是老人晚年生活里唯一的安慰,每每音樂響起,老人仿佛才可以看到生活里的亮色,才可以感到老伴其實一直沒有走遠。
(《祈禱》音樂起)
本臺記者江少賓、攝像鄭偉沖老人的兩個兒子吐一口唾沫,沒良心的東西。”
節目播出之后,我一直沒有機會再去那個村里。再后來我聽說,村里給老人蓋起了一間房子,并已經征得了兩個兒子的同意。但房子蓋起來之后,老人便一病不起,不久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我記得自己當初很想送老人一個新的半導體,但事情一多,這樣的想法,最后一直拖到老人去世。
我不知道,老人的隨葬品里,有沒有那個半導體?
民間守望者
很多合肥新移民可能已經不知道什么叫“道好”了。在采訪徐本煥之前,我也不知道合肥民間還有這樣的一門手藝。
現在已經六十好幾的徐本煥,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道好”了:“炮仗一放響當當,我到貴府來鬧房;貴府住在好地方,住在龍頭鳳尾上;門前栽有千棵柳,門后栽有萬棵楊……”這便是“道好”了,拿徐本煥自己的話來說,“道好”就是說奉承話,被“道好”的人家無非是想討個吉利,而“道好”所得也就是兩包喜煙,或是一頓家常便飯。我沒有見過“道好”的,但小時候在鄉下,倒是能看到挨門串戶的賣唱人,唱的雖然不完全是這樣的句子,但內容多少也有些相像。在我的記憶里,賣唱人一般出現在春節前后,拿著個大鼓,噔噔鏹噔噔鏹,通常是兩個,一老一少,或是一男一女,挨門串戶一路唱過去,所得也只是幾個小錢,但那時的春節賣唱的卻是必不可少,一日不來,村子里就少了許多的熱鬧。年少時少不更事,三五成群地跟在賣唱的后面,甚至還模仿起賣唱的唱腔,賣唱人并不惱,有時還要我們前面帶路,惟恐遺漏了哪家。寧少一村,不漏一戶。并非為著幾個小錢,賣唱的是惟恐沒有把吉利捎帶到哪家。這多少就和“道好”有些神似了,但聽徐本煥的意思,“道好”卻是不分季節的,哪家有了紅白喜事,甚至是起房蓋屋的,都要著人去“道好”的,“道好”的句子自然也就要因人而異,這就是非常人所能為的了。但能“道好”的自然都有這樣的本事,徐本煥自己就編過這樣的句子:“門頭說過到前堂,前堂一派新氣象;八仙桌子當中擺,八個凳子擺四方;親戚朋友都來望,圍在一起話家常……”既通俗易懂,又入耳入心,想來也符合需要“道好”的人家。
記憶里的賣唱人卻沒有這樣的本事。雖一樣是民間的手藝,但在內容上頭,一下子也就顯出了高低。或許也正是因為此,漸漸的賣唱人就難得一見了,逢年過節的,鄉親們大多是請一個獅子隊來村子里熱鬧熱鬧,現在竟連這個也省略了,成天就是一個勁的放鞭炮。與此截然相反的是,“道好”卻得以沿革了下來,只不過,以前是奉承,現在是宣傳。
“一講黨的政策好,三中全會有指導;設計師是鄧小平,南巡講話鼓舞人……”如此等等的內容,徐本煥還有一大堆。當過村會計的徐本煥其實只有初小文化,但徐本煥卻能把身邊的乃至是國家所發生的變化“舊瓶裝新酒”,并體現在已經只能自吟自唱的“道好”里。如今,這樣的“道好”徐本煥已經只能自吟自唱,即便是在現在的鄉下,“道好”的方式也已經多種多樣,放鞭炮與舞獅子自然早已經是小兒科了,條件好的鄉村已經能夠自己搭臺,自己唱戲,最不濟的也能請一回廬劇團唱唱《討學錢》或是《王婆罵雞》,都是合肥經典的“小倒戲”。春節前后的三河鎮常有這樣的表演,雖年年都有《討學錢》,回回必唱《王婆罵雞》,但年年的萬年臺下,依然是老的老,少的少,趨前趕后,好不熱鬧。落落寡歡的徐本煥往往也擁擠于這樣的場景,并不是為了聽戲,而是想在人家的熱鬧里回味也曾經輝煌過的自己。想當初,徐本煥的“道好”那也是走一路,鬧一路,剛走市場的省音像公司一度想為他出張碟子,最后,因為報酬問題沒有達成出版協議。誰知道呢?徐本煥說,接下來沒幾年,“道好”就沒了生意。
但徐本煥在鏡頭里的“道好”依然非常順溜,久違的喜悅也一點點的從聲音里穿透,顯見得這樣的“道好”徐本煥不曾遺忘一日,更希望自己的“道好”能夠通過我們的電視鏡頭得以流傳。同《討學錢》和《王婆罵雞》相比,我確實更愿意記錄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不僅僅屬于農民自己,同時還屬于這個不斷變革的光輝的時代。雖然如今的“道好”并不一定就是從前的“道好”,即便是在民間,在合肥經濟開發區瓦屋居委會,真正還能夠“道好”的也只有徐本煥自己。據徐本煥說,周圍的人早就不屑于學唱“道好”了,連自己的兩個孩子也嫌“道好”過于俗氣。而作為差不多是最后的民間守望者,徐本煥的“道好”已是酒桌上的佐料,供早已遠離民間的食客們聽個稀奇。雖非“曲高”,卻已“和寡”。“道好”同肥東縣的“門歌”、三河鎮的“小倒戲”一樣,未能例外地面臨著傳承的難題。后來經我多方考證,三河的“小倒戲”因為最終走向了城鎮,并組建了專業化的劇團,從而得以規模化的沿革;而曾經唱到人民大會堂的“門歌”,和“道好”其實同出一轍,都是于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沿門賣唱,蔚然流傳。但在貧寒年代開出的民間的花朵,在民間開得越鮮艷,在城市敗得越慘烈。
我同樣采訪到了肥東“門歌”最后的傳人殷光蘭。比“道好”者徐本煥幸運的是,她把肥東“門歌”唱到了人民大會堂,并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那是肥東“門歌”最為鼎盛的年代,殷光蘭也因此獲得了許多令人矚目的榮譽。在她退休后寄居的一爿小屋里,我見到了老人和毛主席的合影,還見到了當年的有關部門為她免費出版的門歌集。它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本,封面發黃,紙張斑駁,有一種陳年的腐蝕之氣。老人似乎不愿意再沉湎于回憶,甚至不愿意再演唱“門歌”,這多少讓我感到有些詫異。事后我才了解到,老人沉默得太久了,近十年來,我是唯一一個采訪她的記者。
我把兩個暮年的老人放在一起采訪,意在做個對比。我當然明白,許多深層次的事情,其實不是記者能夠采訪得到的。多年以來我始終相信,記者只是一個時代的傳聲筒和留音機,再忠實的記錄,最終也只能喚醒一部分人的記憶。正如這條好不容易才播出的新聞,它在民間引起的反響,大大地出乎我的預料,但最終,兩個老人手里的文化遺產,還是默默地沉睡于他們的心里。
節目播出之后,我接到了兩個老人打來的電話。他們說,愿意把所有的資料,無償地送給我,這些對于我,可能更有意義。我在謝絕的同時,感到了一種被信任和被承認的安慰,為此,我感到能做一回記者,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