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聲”被“鄉風”吹向邊緣的命運

現代工業文明的闖入，委實給靜態的中國農耕文明帶來了不小的動蕩，特別是以上海為代表的現代工業城市的出現，使人們聽到了現代工業文明的喧囂的“市聲”。盡管“鄉風”還在，但畢竟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在“市聲”“驚擾”“鄉風”的表面之下，隱含的是古老的農耕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之間的沖突與對抗。作為關心中國命運的知識分子，作家們對新生的現代工業文明愛恨交織，在兩種文明的沖突面前，表現出了惶惑的價值理念，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身的價值，尋找適合于自己的理想位置。但縱觀２０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鄉村敘事一直都是中國作家的堅守陣地，而以現代工業文明為特征的都市敘事卻一直處于邊緣地帶，這與中國的現代工業文明自身的發展狀況是息息相關的。

中國的作家們在思考和探索中國的發展道路時，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站到工業文明這一邊，并希望盡快甩掉農耕文明的破帽子，與農耕文明劃清界限，越徹底越好。傳統的農耕文明在他們的眼中變成了灰色，魯迅的故鄉在他的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在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魯迅：《故鄉》）。郭沫若更是要對中國古老的農耕文明進行一次徹底的鳳凰大涅槃，他還在《天狗》中用傳說中吞食日月的天狗歌唱道，“我把日來吞了，我把月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最后竟也剝食了自己的皮肉，心肝，表現了要掃蕩摧毀一切舊勢力的氣勢，詩人自己也要與傳統文化徹底劃清界限，求得新生。作家們面對現代工業文明，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對其充滿了美好的想象。但是他們在現代工業文明中尋找到了什么呢？在魯迅的眼中，看到的是都市與自己之間的隔膜，沈從文更是感受到了在都市中自我的失落，因而才轉向對故鄉的迷戀與贊美的。茅盾也說：“生長在農村，但在都市里長大，并且在都市里飽嘗了‘人間味’，我自信我染著若干都市人的氣質；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氣質是一個弱點，總想擺脫，卻怎地也擺脫不下，靜思默想，我又覺得自己的血液里原來還保留著鄉村的‘泥土氣息’”（茅盾：《鄉村雜景》）。

為什么作家們懷著美好的憧憬向現代工業文明走來，卻又失望地離去呢？這當然與中國根深蒂固的農耕文明有關系，作家們一時還難以擺脫傳統文化的影響。同時，出自本能的“懷舊”情結也時時牽引著作家們到故鄉去尋找歸宿。可是就中國新出現的現代工業文明本身來說，又何嘗沒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呢？事實上，“鄉風”里傳來的“市聲”并非優美的夜曲，而是聒耳的噪音。縱觀中國的現代化歷程，中國的工業文明，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畸形的癥狀，它在中國的出現，并非中國人自己拿來的，而是被動地接受的，它是西方殖民者通過堅船利炮強制性塞給中國的，而且一進入就以強大的勢力占據著統冶地位，對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進行殘酷的壓迫與剝削。殖民者為了方便自己的統治和享樂，開辟出一塊塊租界地，于是以上海為代表的現代化工業城市出現了。可是上海這座都市的出現，給中國又帶來了什么呢？由于上海是殖民化的產物，所以從一開始，就具有殖民化性質，它是外國殖民者進行統治和游樂的場所，他們賦予上海的，不會是尖端的科技和優秀的文明，而更多的是一些低級趣味的東西，比如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以及隨之產生的妓院、賭場和地下錢莊。所有這一切都看在作家們的眼里，然后理所當然的反映在他們的作品當中。２０世紀３０年代的新感覺派作家為當時的上海樹起了一面鏡子，劉吶鷗眼中的上海是豐富多彩的，又是模糊不清的，是充滿活力的，又是冷漠荒涼的。穆時英干脆直接把上海說成是“造在地獄上的天堂”。被動創生的中國工業文明，沒有給中國帶來多少好的東西，而更多的是對中國民族經濟的壓制和對中國農耕文明的沖擊，就像茅盾的《子夜》中所描述的，在上海這個具有殖民化特征的現代化工業城市里，即使是外強中干的民族資本家吳蓀甫也難免敗在與帝國主義相勾結的買辦資本家趙伯韜手下，作家們看到了殖民化的中國工業文明給中國社會造成的災難，對其產生失望之情也就在所難免了。

在人的本性當中，人們總是傾向于同情弱者的。自從西方現代工業文明闖入之后，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就一直處于劣勢，成為被統治被剝削的對象，特別是生活在廣大農村的農民更是成為被壓迫被凌辱的弱勢群體。在這種情況下，具有人文關懷和敏感特質的作家們懷著復雜的心情，承擔拯救和緬懷鄉土的義務，就不難理解了。作家們對鄉土的態度是無比的親切，他們稱自己為“鄉下人”，沈從文自不消說，蘆焚在他的散文集《黃花苔》序里開頭就說“我是鄉下來的人”，李廣田也在散文集《畫廊集》題記里稱“我是一個鄉下人”。他們都深情地站在鄉下人的一邊，用鄉下人的口吻，講述著鄉下人的故事。

新中國建立后，走現代化工業道路，仍然是貧窮落后的中國的必然選擇，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取得了一定成就的中國現代工業文明更是給人們帶來無限的想象。就像鐵凝的《哦，香雪》里所描述的，偏僻的小山村臺兒溝，因為火車的經過而失去了往日的寧靜，火車（工業文明的象征）載走了少女們的心，引發了香雪們的純潔心靈的騷動，生活在閉塞的山寨里的她們對山外的世界、對現代工業文明充滿了無限的向往，即使是一個帶磁鐵的塑料泡沫鉛筆盒，也會勾起她們的遐想和沖動。但是，假如香雪被火車載進了都市，她的想法又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中國的現代化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走完了西方國家四百年走過的路程，其本身難免存在急功近利的成分。工業文明成為人們眼中高高在上的東西，而農村的弱勢群體卻依然時常遭到忽視，甚至成為發展工業文明的犧牲品。人們不會忘記，上世紀５０年代末，中國在趕英超美的口號下，全民出動大煉鋼鐵的情景，盲目的工業化不僅造成了人力、物力、財力的極大浪費，而且嚴重削弱了農業，影響了人民的生活。８０年代以后，中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迅猛加快，城市空間迅速擠向空曠的田野，城市的混凝土一塊一塊鋪向農村的大地，導致農田急劇減少，生態嚴重破壞，事實上，這是城市對農村的一種擴張與掠奪。城市化除了擴大城市范圍之外，就是建筑一座座摩天大樓，在作家們眼里，那些酷似怪物的高樓和板結的混凝土都成為沒有生命，沒有個性，沒有想象力的東西。正如孫甘露在他的《上海的時間玩偶》一書中寫到的，“忽然，我的童年結束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作家，特別是那些農村出身，后來進入城市尋找理想的作家們，通過觀察，結果發現城市所反饋給他們的卻是這些高樓大廈、超市、美容院，以及金錢的流動和人文精神的流失。他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是大大提高了，但是，如果城市只能給他們這些東西，那么他們情愿什么也不要。所以他們必須主動將視角轉向農村，去一邊關心農村的冷暖，一邊寄托自己的理想。

然而，當作家們聽不慣喧囂的“市聲”，回到農村再次領略“鄉風”的時候，他們發現農村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在以現代工業文明為主導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中國的農村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災難，這再一次激起了他們的憐憫之情。山已不再是那座山，月亮已不再是那個月亮，賈平凹的故鄉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叫做棣花街的村鎮了，在現代化的影響下，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了，所以他要感嘆“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所以他要寫《秦腔》“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閻連科正是看到因賣血而集體染上愛滋病的農民們的悲慘命運，才去寫《丁莊夢》的，以真摯地表達一個作家對人類窘境的人道主義關懷和博大愛心。還有那些到都市謀生的農民工，他們來到都市首先遭遇到的就是身份認同的困境，既沾染了都市的氣息，又洗不掉身上的土氣，這種雙重身份使他們永遠只能是城市里的邊緣人。誰來關注農村人的生活？誰來關心他們的命運？當然首先是那些具有人文關懷的作家們了，關注農村，關注農民幾乎成了他們的天職。

都市文學在工業文明逐漸取代農耕文明的歷史大潮中，并沒有相應地出現特別繁榮的跡象，而是一直徘徊在中國文壇的邊緣地帶，相反，鄉土文學卻成為長生不衰的常青樹。究其原因，我們不難發現，由于現代工業文明自身的不成熟及其對中國農耕文明的忽視與破壞，作家們對工業文明產生了失望之情，他們沒有把眼光更多地投向或停留在都市上，而是繼續關注著受苦受難卻又充滿感情的鄉村世界。現代工業文明如果想要幫助改變都市文學的命運，就應該多多思考如何去關愛鄉村、善待鄉村，將聒噪的“市聲”變成優美的夜曲融進“鄉風”里。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