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統萬城,我的心里都涌上來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包括這樣一個陰沉迷漫的雪天。
歷史其實總是很沉重的,不管你承認與否。
我是一九九四年第一次到統萬城的。作為一個知識閱歷還嫌淺薄的小地方文人,在那一年,對于見到統萬城的心情從來沒有過那樣的迫不及待。其時縣城到統萬城遺址所在地紅墩界鄉(后改為鎮)白城則村還只是一條土路,春寒料峭,在紅墩界中學與我的兩個同學廝混了一宿,次日上午,我便纏著同學想辦法到白城則去看統萬城。同學極會來事,在鎮上和一修摩托的師傅講妥三十元一個來回拉我去觀瞻統萬城。一件破舊大衣還是挺管用的。二十里地,多少渴望與遐思,隨著摩托車的顛簸,起伏有致。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師傅說,看,那就是統萬城。其時我們正行駛在這段路途的極高點。我說,也正好要撒泡尿,其實是想很好地極目遠眺。那天的天色不太好,加之距離也遠,隱隱綽綽泛白的統萬城破舊城垣,起起伏伏若隱若現地顯現于一片戈壁灘上,靜如止水,凝如河水。殘缺而又完整的一個大輪廓,讓人心頭涌上來一種莫名的感慨、莫名的想往,以及,如同我二十五歲年齡一樣的莫名的悵惘與惶惑。
過了無定河冰灘,踩著纏人的明沙,上了北岸,二三里許,統萬城就實實在在地凸現在眸簾下。風雕雨蝕,已使統萬城殘破不堪。初春下,一片靜默,一片蕭瑟,不知名的鳥兒翻飛盤旋像是一種昭示又像是一種敘說。城垣是堅硬的,春陽下,泛著老白洋布一樣的色澤,滿是晦澀。我像前人也像更多的后來者,靜靜地走在向南的這段城垣上,向北向西向南極目。戈壁、黃沙、山峁,以及一些殘枝敗葉,讓我切切地體味到了兩個字:沒落。其時,我對統萬城的歷史了解的太少太淺,統萬城只是在腦海里留下了初步的輪廓,甚至還談不上什么印象。及至后來翻閱《靖邊縣志》,才獲悉統萬城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才知道統萬城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歷史上匈奴族建造的惟一一座都城,以及首領赫連勃勃的雄才偉略。還是先說統萬城垣吧。統萬城垣至今仍可磨鋮,傳說建筑城墻時,采用糯米汁牛羊血與熟石灰進行夯筑,我不想在這里言說當時的人已經使用三合灰攪拌進行建筑,我想說的是當時筑城民工的悲慘景象:據說城墻每起一層,監工都要組織人員進行檢查,被組織人員常常握一柄利劍,隨便進行測試,如果劍插進了某一段城墻,監工就立即斬殺構筑這一段城墻的民工;如果插不進去,就斬殺試劍人。統萬城的堅固就這樣在喋血中得到了絕對的保證。這使我想起了中國境內現存的另一大景觀,長城。每一處雄關每一處高臺每一處閎壯每一處典雅無不凝聚著千千萬萬血肉之軀的淚滴與汗水。歷史,不是哪個偉人創造的,書寫歷史的,是那些永遠也進不了歷史典籍的人民。赫連勃勃在其鼎盛時期,曾一舉攻奪下了京城長安,疆域甚為寬闊。匈奴是一個馬背上的民族,我沒有貶毀赫連勃勃對統一對促進多民族融合的貢獻,但我也分明地看到了“統一”后面的那兩個耀眼的字“征服”,以及那血腥的馬刀。我的心緒顯然是矛盾的,沒有武力作為保證的政權顯然是脆弱的。馬蹄陣陣,還是讓它隨著歷史的足音遠去吧。我知道,腳下凝固的無定河水,再過個把月將繼續消融流淌。就像莊稼,綠了又黃,然后重新發芽生長。
赫連勃勃說,“美哉斯阜,臨光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見若斯之美!”若不是“臥馬草地”,想赫連勃勃也不會在廣闊的地域里,獨獨選中白城則建都于此。四面荒沙漸有含圍之勢,向北處,則是駭人的茫茫戈壁。歷史在這里寫下厚重的一筆,讓后人自己去思索。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風是刻刀,雨是刻刀,時間是刻刀,歷史和人都是石頭。以后到統萬城的次數多了,不由地常要在統萬城的南龍墩上孤獨著。我慨嘆人生的渺小,人生的短暫,人類的弱不禁風。當我日后在山東看海;看泰坦尼克號在北冰洋觸冰后的無助,特別是鏡頭拉遠拉高;看中央臺科教頻道把地球置于太陽系講述地球的故事,我都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有絲絲涼意襲上衣裾。赫連勃勃太過于暢想與狂妄,意欲“統萬”意欲君臨天下,才將都城命名為“統萬城”。而今,赫連勃勃只存在于典籍中,惟有那些蒿草,在統萬城垣上,在統萬城內瓦礫遍地的薄土上,歲歲不知疲倦地搖曳。
統萬城毀于宋太宗淳化手里。作為戰爭需要作為政治需要,宋太宗淳化的做法本亦無可厚非,可我的思緒在這一刻偏偏又要鉆牛角。當年項羽毀了阿房宮,大火三月不滅。項羽功不可沒,然而項羽也終將成千古罪人,那么華麗的建筑,凝聚著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近期報章上不斷載文言說有確鑿證據證明阿房宮不是項羽縱火毀滅的,似乎為項羽開脫了些罪責。然而阿房宮卻實實在在地消失了。統萬城的命運似乎要好一些,站在這一角度上,我很感謝那種“試劍”,如果也像現時的那些不負責任的官員,來一個豆腐渣工程,人們對統萬城的印象,除了想象外,應該別無它法。
戰爭創造了歷史,戰爭同時也毀滅著歷史。人類史詩,其實也是一部戰爭史。這也正應了弱肉強食這一自然規律。在陜北在靖邊這一地域上,漢民族與北方少數民族,進行過多少已成云煙的故事,多少金戈鐵馬,多少烽火狼煙,都已成往事,隨風飄逝。戰爭,使這塊地區動蕩,戰爭也使這塊地區更多了接受與開放,交流與融合。沙漠在漸漸地掩沒統萬城,這又使人想起了戰亂給環境帶來的變化。宋太宗淳化強化了統治,不僅下令毀了統萬城,還將當地民眾予以遷徙,致使不僅統萬城受了冷落,也使統萬城附近地區受到了冷落。戰爭已經造成當地環境惡化,毀城移民則更是雪上加霜,沒有人居住沒有人治理的環境,不進一步惡化才怪。這時候的統萬城是悲哀的。
二○○四年十月份一個冷風凜凜的下午,距我第一次去統萬城十年后的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帶著電視臺記者隨縣文管所的兩位同志去拍攝剛發現的統萬城西廓城。四面全是沙漠,但在夏日,那些已枯了的草該是繁茂的景象,會與楊樹沙蒿等灌木一塊遮蔽了那還淺淺地裸露在外邊的西廓城城墻。好在是冬日,草木枯萎,山花凋謝,像水墨畫一樣的鍺灰色城墻還顯印在橙黃的沙漠里。我想,要是有一個足夠的高度,比如一架直升機所攀越的高度,統萬城西域廊也定是時斷時續的顯影連線,而且也更能觀望出統萬城的規模與浩大,并也由此可以想象出統萬城當年的繁華景觀。我們大概用了近三個小時時間,將評論界乃至學術界一直爭論不休的統萬城有無西廓城的情況給予一個肯定的答復。認真負責的文管所王智真老師,曾經十數次深入到統萬城墻的西部幾百畝荒漠里,試圖發現什么。有一次,甚至險些也做一回彭加木,烈日酷暑,幾欲邁不動腳的王智真很幸運地遇上了一輛毛驢車,最終得以脫離險境,這就多少有了傳奇色彩。史志上清朝年代,橫山知府第一次勘察發現并認定統萬城,對于研究統萬城的價值及其作用已不言自明;而王智真老師的此次發現,其意義則更是不言而喻。按現有的速度,用不了幾年,統萬城西城廓就會被沙漠一點一點覆蓋吞噬。而最終會消失這僅有幾段象征性的標識。歷史無情,歲月無情,作為城廓,本是巍高幾百尺的模樣,竟也會被歲月的風雨蝕化的如煙淺淡。
而統萬城,就這樣地成為了一座廢都。
我常常由不得地要去暢想,統萬城其實是當時匈奴族最為鼎盛時期的標識,匈奴族在此之前在此之后的所有歲月里,再也沒有出現過如此浩大的輝煌。赫連勃勃率統下的匈奴族,也該是在修建統萬城那一刻,所有的箭簇指向了四方,天下四方!哦,那離統萬城遠近不等的征服地遠近不等的疆域,多像那些扣動利箭的雙手。扣動利箭雙手的力氣,大小不等,馬兒的氣力勁頭不等,卻劃出了多少弧線,劃出了多少地域,多少輪廓,一直到所有匈奴族的雙手開始發軟箭駑開始生銹。有多少高亢歡歌也就會有多少悲歡離合,多少恩怨情仇。個人的喜怒哀樂,永遠是置于當時大環境下的,于是,很足道,又很微不足道。包括赫連勃勃本人,也在歷史的潮流中,被沖刷被流瀉。一個人,在歷史的天空中,在歷史的長夜中,劃過了痕跡,算得了什么,又算不得了什么。對于后人,站在學術研究的角度上,盡管一個普通人的生命有時其價值是遠遠不能與其死后的骨頭的價值來比擬的。比如類人猿的骨頭。
統萬城以其主人大氣魄大力量上演了一曲歷史悲劇,統萬城現在該做的,也就只有肅穆與無言了。輝煌有過,繁華有過,荒廢有過,冷漠有過,統萬城還再能怎樣?何況,在它的周圍,年年月月天天時時都有落花都有流水,已很疲倦了的統萬城又怎能不熟視無睹靜觀一切變化默默又恬靜如風呢?
我們都由此轉入陜北的大文化吧。
長期以來,關于我所在的陜北地域文化,一直有兩種說法;一是漢民族文化與草原馬背民族的交融文化,一是淳厚純樸的黃土文化。兩者都有道理,前者是大而言之的,后者是小而言之的。
陜北地區一直處于邊塞,歷史上留下了多少漢民族與北方少數民族的戰亂紛擾,留下了多少邊關要塞英雄將士,留下了多少名垂千古的壯麗詩篇。地域上,鄂爾多斯高原與陜北黃土高原幾乎一脈相承,中間雖然隔了浩浩的毛烏素大沙漠,但連接的道路卻有千條百條。文化上,生活起居,飲食教育,無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現在的陜北境內存有的那么多邊關要塞,就證明了漢民族與其他民族曾有過的多少主動與被動的交流,以及血緣交融,血脈相承。看看我現在所在的三邊的名字,靖邊、定邊、安邊就可以約略明晰三邊地區歷史上的動蕩與不寧。赫連勃勃時代的匈奴族無疑是強大的,其影響力遍及四方,馬背上的文化,也給生活在當地的即后來的陜北人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不只是當時的匈奴人自己覺著榮耀,包括現時的陜北人,也自覺不自覺地以此為榮。雖然,沒有哪個陜北人愿以匈奴人自居,可誰是陜北大地上最后一個匈奴?由靖邊縣劇團創作排演的劇作《統萬雄風》,其架構其恢弘的場面其威武都無不震憾著每一個觀眾的心,在市上省上多次匯演中,《統萬雄風》都有斬獲。劇中人說,演出中,他們感覺自己就是匈奴,也只因為有了這種自尊才有了演出中的雄風與無畏。在縣城,新近開張了一家飯店,名叫“匈奴第一人家”。好氣魄,沒有一點自信沒有一點歷史底蘊的人是不會這么狂放的。匈奴,成為了陜北地區陜北人陜北文化心口中永遠的痛。
被匈奴征服,奮力抵抗匈奴,把匈奴逐回草原,陜北大地上,流淌過多少匈奴人與漢族人的淚水,汗水與血水。水乳交融的陜北漢族人,自古來其骨髓里有了多少草原的狂放與粗蠻,勇武與散漫。看看今天陜北人的大燴菜,與南方人的七碟八碗有著多少的迥異區別,看看今天陜北人的歌與草原歌的通融相承,內蒙人唱的是爬山調,陜北人唱的是信天游。看看今天的陜北人與內蒙人怎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有多少相同。血水相連的民族,不管是哪一種血型,都是血性的,都是烈性的。因此,我總是不止一次地扣問,陜北土地上,誰是最后一個匈奴?
又是一個祥和安謐的冬天,雪落統萬,四野空寂。潔白的雪比統萬城垣粗洋布一樣的白色更潔凈一些,也更容易使周圍的所有景構諧和統一。雪落無聲,然而也更有力,白色的雪,將統萬城所發生過的一切如煙往事,寂靜無聲卻也無容置辨地給予覆蓋給予溶化。鐵馬金戈,廝殺喧囂,都隨著落雪默默退去,統萬落雪,更像是溫暖的被子,讓發生在統萬城上所有的故事都無言都靜默。統萬城累了,正好借著一場落雪,好好休眠;歷史也會有倦怠的時刻,也正好藉著這一場雪,打一個盹。雪真好,雪把整個世界用一種溫馨的白色予以詮釋,予以連接,予以融合。雪無聲,正好與同樣無聲的統萬城在韻律上和諧一致。傾天而下的雪,給予統萬城一個和諧的慰藉。而有了雪,我也有了離開統萬城的理由,我知道,我對統萬城所有的文思泉涌,遠遠不如一場雪及時遠遠不如一場雪更有說服力。
責任編輯 姚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