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報道中美“乒乓外交”

林曉光 編譯

1971年，中國通過開展“乒乓外交”打破了中美關系的堅冰，使太平洋兩岸的兩個大國和人民消除敵對，走向和解。30多年前，我作為日本共同通訊社報道中國情況的主要記者，有幸親身經歷并首先報道了中美開展“乒乓外交”這一重大外交事件。

驚鴻一瞥，重大新聞

事情還得從1971年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第3l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說起。自從國際乒乓球聯合會決定在日本舉行第3l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以后，為了接待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第一個參加世界比賽的中國乒乓球代表團，日本乒乓球協會會長后藤鉀二作出了極大的努力。日本的各大媒體也不肯放棄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紛紛組成巨大的采訪報道隊伍，不僅體育部，而且社會部、外信部也都參加了報道隊伍，開赴名古屋。我當時是日本共同通訊社的記者，并在一年前派駐香港，是該社報道中國情況的主要記者，自然也來到了名古屋。

1971年3月28日比賽開始，4月7日是最后一天。這天上午，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在所住的藤久觀光賓館舉行宴會，招待亞、非、拉美的乒乓球選手和游人。我也來到了會場，看見中國乒乓球代表團的秘書長宋中，就趨前打了個招呼。正在此時，中國乒乓球代表團的秘書江培柱嘴里一邊說著“重要電話，重要電話”，一邊擠到宋中身旁，把一張紙條遞到宋中手里。宋中接過紙條一邊看，一邊向外面走，稍后就來到美國乒乓球代表團的住處，向哈里遜副團長轉達了中方的邀請。電光火石之間，我瞥見了用毛筆寫著的“為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幾個字。幾年后再次見到宋中，我問起紙條之事，才知道那就是中國外交部奉毛澤東的指示，給中國乒乓球代表團發來的關于接待美國乒乓球代表團的電話記錄。當時，江培柱每天與國內外交部的專門人員使用暗語定時通話，溝通信息。剛開始的時候是每天三次，后來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增加到每天五次。我當時認為：那張紙條可能與莊則棟和美國運動員柯蘭·科恩接觸并交換紀念品的事情有關。因為就在幾天前的4月4日，莊則棟與登上中國乒乓球代表團所乘坐的大巴士的科恩寒暄了幾句，并互相交換了小小的紀念品。此事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當時很多記者都認為，由于莊則棟的行為超越了通常的禮儀范疇，所以在中美關系緊張的情況下，可能會受到批評。雖然我從看到的那句話里，解讀出莊則棟大概不會有什么問題，也沒有受到國內批評的相關信息。但我再也沒有更深入和更廣泛的聯想與猜測。在當時，恐怕誰也沒有意識到，那張小小的紙條竟然就是用小球撥動大球的“杠桿”，不僅震動了世界，也改變了國際政治的格局，推動了世界歷史的發展。

畢竟，當時誰也不會設想中美關系會有戲劇性的變化。甚至日本外務省在1970年9月召開駐亞太地區各國大使會議后，也認為“美中不可能接近”。盡管日本駐香港總領事岡田晃注意到了尼克松上臺后中美之間關系緩和的種種跡象，并在1970年10月認為“美中接近幾乎已經到了決定性的階段”。但外務省對此不以為然。因此，不僅日本，也許整個世界都沒有注意或認為中美關系將會發生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轉折。

當天中午時分，我來到作為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主會場的愛知縣體育館，因為已經與被稱為中日之間“民間大使”的西園寺公一先生和他的秘書南村志郎約好在那里會面，然后一起吃中飯。12點半左右，西園寺公一先生走向后藤鉀二會長準備寒暄幾句就和我一起去吃午飯。這時，忽然聽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的哈里遜副團長一邊大聲喊著：“song zhong，song zhong”，一邊走向正坐在那里小憩的后藤鉀二會長。后藤鉀二會長的英文翻譯渡邊武達一時沒有聽清楚哈里遜說的是什么，我趕緊告訴他：“說的是宋中的名字啊!”于是渡邊武達把哈里遜的話翻譯給后藤鉀二會長：“宋中告訴我，中國邀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問中國。”而后藤鉀二會長聽說美國乒乓球代表團將要訪問中國的消息后，也感到非常吃驚，他伸出兩手，作出被手銬銬住的樣子說：“如果去中國，回到美國就要這樣吧。”渡邊武達把這句話翻譯成：“回國就要進監獄了吧?”當時，西園寺公一也在場，但是他也不相信哈里遜的話。因為就在前一天，他曾經就美方希望訪問中國一事探詢過中方的意思，得到的回答是“北京方面接受的可能性不大”。在場的各國乒乓球代表團成員和日本各媒體的記者也都對這個信息的真實性將信將疑。這也許是許多日本人聽說此事之后的第一反應吧。實際上，由于尼克松總統已經宣布解除美國公民赴中國旅行的限制，所以如果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問中國，至少在法律上已經不成問題了。

確認消息，首先報道

但是由于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上午曾經瞥見了的寫有“為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幾個字的紙條，所以立刻想到：中方恐怕會邀請美國代表團。新聞記者的敏感使我急于進一步弄清有關情況，以便在晚刊發稿之前，把這一重大新聞報道搶先發出去。不過，本來是我約西園寺公一先生吃飯，如果我為了新聞報道而毀約，唯恐西園寺公一先生會生氣。但恰好對方說：“如果我是你，就盡快向中方核實一下。”于是，我放棄了與西園寺公一先生一起吃午飯的計劃，乘坐出租車奔向中國乒乓球代表團所住的藤久觀光賓館。當時我自己也認為，這個消息也可能是美國出于“對中工作”而放出的煙幕，只是想先找到中方人員，尤其是想親耳得到宋中的證實。為了防止右派團體的搗亂，日本警察在賓館周圍戒備森嚴。我只能從出租車上下來，走進賓館。當時正是午飯時間，餐廳里擠滿了其他通訊社的記者。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我悄悄地撥通了宋中的電話，接電話的是翻譯周斌，同意讓我進去。我就從安全通道走上了二層，采訪了中國乒乓球代表團秘書長助理金恕秘書和翻譯周斌。我顧不上寒暄客氣，立刻就哈里遜的話請求確認。他們并不否定中國將邀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華這一消息。當我問道：“鑒于美國政府已派軍隊侵入老撾，中國采取這樣的做法有什么樣的理由呢?”他們回答：“為了中美兩國人民的友好，美國乒乓球代表團想訪問中國，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傳遞了信息，經過研究，決定接受訪問。”然后我請他們說明中國的對美政策。他們說：“中國雖然反對美國的侵略政策、戰爭政策，但與美國人民友好是一貫方針。只要美帝國主義不放棄敵視中國的政策，我們就要跟它斗爭下去，特別是絕對不能接受‘兩個中國’、‘一中一臺’的政策。”

這時，晚刊截稿時間就要到了，我沒有時間繼續提問，于是向他們兩位匆匆道別，急急忙忙從安全通道走出賓館。因為當時在賓館里打電話不是十分方便，所以我坐出租車迅速回到位于《日中新聞》總部的共同社名古屋分社，趕寫新聞稿，作為在共同社的發稿記錄上標記著“特”字的特稿發出。當晚的《日中新聞》頭版頭條刊登了這篇報道。另外一些報刊也刊發了短短的紀事。雖然在日本國內，因為各報截稿時間的關系，對這一消息報道得不多，但在全世界，這條消息所引起的轟動是可想而知的。中美關系的重要新聞竟然被日本媒體搶先報道了，令美國媒體懊喪不已，只好發了瘋似的在后面狂追報道。在我驅車前往中國乒乓球代表團駐地的時候，共同社的采訪小組也在向美國乒乓球代表團或日本的有關人士確認這一消息，特別是體育部的記者從美國的體育記者那里，也了解到美國乒乓球代表團即將訪華的確切消息，但從共同社的發稿記錄看，還是我的報道最早。當時，經常在后藤鉀二會長周圍的其他通訊社的記者也不會不知道這一爆炸性的消息，但他們似乎沒有及時反應，恐怕是當做異想天開的新聞了吧。另外，很多中國問題研究者，大概也都認為中美直接交流的時期還沒有到來。由于我親眼目睹了那張記錄電話內容的字條，盡管并不清楚美國體育界與政府的關系如何，但還是憑直覺感到美國政府很可能利用體育來進行友好工作，所以靈機一動采訪了中國乒乓球代表團，結果成了第一個發出新聞報道的幸運兒。另外，我還有一點小小的擔心，就是從我作為駐北京特派記者的經驗來看，在“文化大革命”和越南戰爭期間，中國國內的反美情緒異常高漲，“左派”會不會因為我們共同社首先發出有關中美關系將要破冰的新聞稿而對我們駐北京支局以后的采訪活動橫加干涉、節外生枝呢?但是事實證明是我杞人憂天了。

偉人決斷，神來之筆

根據中國方面的資料，毛澤東自從決定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參加世乒賽以后，就一直在中南海關注世乒賽的動向。當他聽說莊則棟與美國運動員科恩接觸時，頗為贊賞地說道：他不僅乒乓球打得好，也能搞外交。4月3日，國家體委起草并上報了“關于不邀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華的報告”，周恩來總理于4日批示：同意。毛澤東也沒有反對意見。6日下午4時半，在日本的中國乒乓球代表團也接到了“時機還不成熟，相信今后還有機會”的指示。但毛澤東始終在考慮此事，就在服用安眠藥、準備就寢之前，最終作出了改變前面的批示、邀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華的決定。最高決策固然是毛澤東作出的，但周總理提供了大量有關日本國內歡迎中國乒乓球代表團、世乒賽氣氛熱烈、各國運動員友好交往的背景資料，對毛澤東的最終決策起到了積極作用。雖然直到4月7日世乒賽最后閉幕之前，毛澤東才最終作出邀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華的決定，但實際上中美之間早已通過巴基斯坦、羅馬尼亞開始進行秘密接觸。1970年12月，中國政府已經同意美國派遣特使訪華。1971年1月，中國政府已經向美國政府表示：歡迎尼克松總統訪華。所以“乒乓外交”應該說是水到渠成。作為公開的外交行動，“乒乓外交”可以有效地加強中美兩國之間的信任關系，保證美國特使得以在友好的氣氛中訪華，其作用超過通過任何其他外交渠道的聯絡。后來，我從哈里遜那里得知，當中方發出正式邀請以后，美國乒乓球代表團如按照既有程序提出正式申請并經美國政府批準，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毛澤東、周恩來允許美國乒乓球代表團的成員以個人身份提出申請，簡化手續，成功地上演了精彩紛呈的“乒乓外交”。在政府的層次，當尼克松會見《時代》周刊記者沒有觸及訪華問題時，中國方面正式承諾：歡迎尼克松總統訪華。這種不由己方提出邀請，而是接受對方請求，給對方機會的做法，是中國人的巧妙戰術。

盡管“乒乓外交”震驚了世界，但是除了少數中美兩國領導人之外，幾乎沒有人相信中美兩國會迅速接近、緩和關系。這首先是中美雙方保密工作做得好。另外，從中美關系來看，“文化大革命”期間支持越南抗美的中國與侵略越南的“美帝國主義”尼克松政權的關系緩和，幾乎是不可想像的。而且，中國方面在解釋邀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訪華的原因時，也強調是“為了中美兩國人民的友好交流”。當時我所接觸到的中國乒乓球代表團的干部們，都真誠地相信中美兩國人民的友好交流。魯挺副團長就曾對我引用毛澤東關于“兩個區別”的話，即區別美國政府和人民、區別美國政府中的決策者和一般工作人員，以說明中美兩國人民的友好交流。我當時也認為，中美兩國政府間的關系緩和，恐怕要等到越南戰爭結束以后。即使到了1971年4月，毛澤東1970年與斯諾的談話公開發表之后，日本政府仍然堅持中美不會迅速接近的看法。這才會造成當基辛格訪華并宣布尼克松總統將于翌年訪華的消息后，對日本政府構成的“尼克松沖擊”。

(責任編輯 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