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五四”學人從語言的工具性出發否定了文言的存在價值,但白話文運動并未從根本上改變文言與白話間不平等的二元對立關系,只是顛倒了文言與白話的二元位置關系,轉向了西方語音中心論,最終導致漢語傳統文化的危機。本文從后殖民主義視角出發對“五四”時期的語言觀進行了批判,提出利用文言豐富漢語的表現手段,重新建立起對民族語言和文化的自信。
[關鍵詞] 語言觀 批判 “五四”時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幾十年代初,中國文藝界和思想界開始反思中國現代化的歷程,重新全面反思其源頭——“五四”白話文運動。一方面是“文言”受到越來越廣泛的關注;另一方面則是不少文言的欣賞者與提倡者,轉而貶抑起“白話”來,將百年中國文化進程的不盡如人意,甚至包括當代文學創作的某些明顯缺失,統統歸結到“白話”對“文言”的壓抑。
“五四”革命者把語言對象化了,認為語言是可以供人們任意驅使的馴循的工具。于是把革命的鋒芒指向文言,對其進行肆意的批判和破壞,給漢民族“家園”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反對文言,主張廢除文言,實際上也就是否定自己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新文學的建設和新思想的傳播的確需要語言的變化,也必然地會導致語言的發展。但是,胡適等人不是以思想文化的建設為起點,通過西方文化的引進循序漸進式地促使漢語的發展變化,而是直接從文言的批判和毀滅開始,以語言革命的方式切入到新文化運動中去。胡適等人主張,白話文必須明白如話,純粹書面語——文言一直是白話文運動革命的對象。滿清末年黃遵憲、梁啟超等人的“三界革命”僅僅是希望利用白話語體通俗淺顯易懂的特點,把白話當成啟蒙和宣傳的工具,并沒有打算改變文言與白話間不平等關系的存在;而“五四”新文化運動則希望把作為傳統文化和文學載體的文言完全徹底地置換成白話,同時把傳統文化和文學置換成現代化的西式文化和文學形態。因此,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們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文言與白話間不平等的二元對立關系,他們的語言觀與前人的文言中心說沒有實質的區別。與白話文革命者們相對的是,以桐城派為代表的古文家們把文言看成是正宗,而白話文創作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雕蟲小技。雙方爭論的目的都不過是要確立文學語言的正宗,確定文言與白話間的主從關系。
“五四”學人認為,白話才是表情達意的最佳工具,而文言脫離了思想,變得過于僵化。“那些用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卻需把這意思翻成幾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情感,卻須把這感情譯為幾千年前的文言。”從思維和情感的聚集到文言作品的形成,中間存在一個過渡性的語言——白話,要經歷從白話向文言過渡的翻譯過程。因此,相比較之下,白話是個體口語的表述,更接近真實、純正的情感和思維,在本質上更貼近真理,而文言則是作為一種間接的外在派生性語言而存在。正是胡適、陳獨秀等人把文言與白話的關系顛倒了過來,以另一種不平等的二元對立關系置換了原來的對立關系,使口語有機會從邊緣走向中心,而文言作為傳統的書寫方式則被放逐到了邊緣。但是,無論是以白話為中心還是以文言為中心,都沒有改變對立雙方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本質。錢玄同等人在這個基礎上,把文言和口語的關系推向了極致。在他們看來,雖然白話與文言相比較更接近口語,但白話也還不完全是語音的再現,于是提出廢除漢語,以拉丁化的語言形式取代漢語的主張。從文言到白話再到拉丁化,這是邏輯性推理的必然結果。文言因為不是口語化的書寫形式而受到批判,白話因為不是口語語音的摹寫當然也應該遭到唾棄。其結果是,不但使漢語言本身面臨危機,也使漢語文化整體上遭到否定。
對文言的批判以及漢語拉丁化的主張在某種程度上認同了西方貶低漢語言抬高拼音文字的做法。在黑格爾眼里,中文這種非拼音符號是純粹外在的書寫形式,與內在的語言即由聲音直接表現的思想完全隔絕,不能像西方拼音文字那樣接近于作為內在語言的思想,以及這內在語言在口頭所說的話中直接的表現。因而,漢語被當作原始的落后的語言形態,成為證明西方語言及文化優越性的有力證據。語音中心說與種族中心主義和邏各斯中心主義實際上是同一問題的不同外在表現形式。“五四”學人卻完全以西方為頂禮膜拜的對象,從語言到文化近乎失去理智地轉向西方。“五四”白話文運動,作為文學革命的突破口,不僅是文字形式的轉換,更重要的是一種話語系統的歷史性轉換和思維方式的改變,這種轉變已經觸及到了文化的深層價值系統,并推動著中國“深度現代化”的完成。在現代化過程中,對文言的批判以及對歐式語言亦步亦趨的模仿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西方中心論獻媚式地附和,也是主動文化殖民化的表現。
白話文運動是一場新、舊兩種文學的對決,更是西方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對決。在這次交鋒中,西方文化憑借其在軍事和經濟上的強大實力,很快就在中國扎根發芽。中國在走向現代化的同時,也走向了一條西化的道路。隨著文言的退場,以文言形式保存下來的傳統文化也跟著從中心走向了邊緣。語言的斷裂標志著漢文化現代化過程中民族傳統與現代文化間的割裂。“它不但導致了中華傳統母語的巨大陣痛甚至非正常死亡,而且還使得現代文學的先天不足與后天失調。”“五四”革命者“矯枉過正的論式給民族語言文化帶來的創傷和教訓我們無法視而不見。”對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反思不僅表達了當代學者對漢語語言發展方向性的焦慮,也體現出了對漢語文化主體性的深層次焦慮。全球化是當今社會存在的客觀狀態,也是各種文化間日趨頻繁的交流的必然結果。全球化一方面對各種民族文化、區域文化形成了一種壓迫性態勢,使全球文化趨向一致性以及一體化;與此同時,這種壓迫性態勢也必然地導致了本土文化的反彈,催生了文化多樣化走勢。全球化思潮與文化多樣化的訴求同時成為當代文化發展的特點。任何人面對強勢西方文化的不斷滲透和侵入,都不可能不會感受到漢語文化生存的危機。
文化的交流和引進是文化發展的動力,也是當今世界的社會生活的客觀現狀,這是不容置疑的。問題的關鍵也不在于,全球化過程中話語權掌握在誰的手上,而在于如何去面對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各種紛亂復雜的思想。葉維廉先生認為,“‘文化’之為文化必然是一種篩選的過程。問題在于這個篩選過程對整體性本身的影響如何。”文化的交流活動不是為話語權而進行的斗爭,而是以相互促進發展為目標的,雖然必須承認這種斗爭是客觀存在的。
隨著軍事和經濟而來的文化殖民主義很容易引起人們的反感和警覺,因為外來的殖民入侵總是伴隨著某種暴力的手段,而且這種由外而內的壓迫式往往易導致民族主義意識的反彈。但是,發端于“五四”的文化西化卻是一種對西方文化主動的皈依,是一個由內而外的殖民化過程。對西方的認同使中國現代化幾乎付出了民族身份喪失的代價。因此,對傳統的背離本質上是一種文化自殘的表現,也是一個無意識地“他者化”過程。在他者化的過程中,中國文化逐漸偏離了自己的軌跡,朝西方所標榜的現代化的美好未來圖景進發,被納入到了全球一體化的過程中。由于后殖民主義思想的傳播以及全球化與本土化的張力性存在,國內民族主義意識在20世紀90年代重新抬頭,一直在西方文化壓制下蟄伏著的傳統文化的印跡,在文化本土化的呼喚下終于有了復歸的苗頭。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溝壑在反思和重新梳理過程中逐步開始得到填補,文言及古典文學也因此重新納入國人的眼簾。
無論文字還是言辭都是一種差異性的而非本質性的在場,差異的無限延宕使文字和言辭的對立性喪失了存在的理由。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把具有民歌色彩的《國風》等甚至一些格律詩都劃入了白話文的范疇內。這部《白話文學史》根本沒有把他所謂的“白話文學史”與“文言文學史”截然地分開。相反卻表明,文言與白話從來就不可能是涇渭分明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性存在。陳平原認為,不管是歷史上還是現實中,白話與文言一直在互相吸納,其邊界有時顯得很模糊。將“文白之爭”放在漢語的千年文脈中來解讀,“你生我死”不占主流地位,更多的時候是“此起彼伏”。因此,他十分贊同周作人的觀點,認為必須“混合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并借雜糅口語、歐化語、古文、方言等,才有可能造成“有雅致的俗語文來。”白話與文言間的相互可滲透性以及相互滲透的必要性顛覆了“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活文字”與“死文字”的二元劃分的觀點,模糊了“活文學”與“死文學”、“真文學”與“假文學”的對立關系。
鄭敏認為:“要白話文進一步發展成更成熟、有表達力、有文采的語言,一定要有勇氣面對過去文化極左路線遺留給新漢語的問題,要讓今天的漢語找回它昔日的魅力,走出它目前的窘境,使全國公民都受到完整的漢語教育,而不是傳統漢語文盲。”從文言中吸取有用的成分時,漢語歐化的速度肯定會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現代漢語的演變有可能走向平衡發展的道路,而不是一味地朝歐化方向發展。更為重要的是,文言中有效成分的激活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豐富漢語的表現手段,從而重新建立起久已喪失的民族語言和文化的自信心。○
參考書目:
[1].陳平原,《當代中國的文言與白話》,《中山大學學報》,2002,第3期
[2].胡適,《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
[3].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文集》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4].張隆溪,《中西文化研究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
[5].曹而云,《白話文體與現代性》,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
[6].李怡,《現代性:批判的批判》,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7].王桂妹,《話語系統轉換的歷史合法性——“五四”文化激進主義與白話文運動》,《東北師大學報》,2001,第6期
[8].鄭敏,《思維·文化·詩學》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
責任編輯 梅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