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畫舫中,有人從蘇東坡的兩首詩中各取一句,拼成一聯,曰:“若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掛在船艙的兩旁。游湖品茗,湖是美女,茶則佳人,這樣說來,你是依紅偎綠了,真是人生難得的艷遇呀。
“依紅”,姑且置之不論,這里只說“偎綠”的樂趣。
清代有位文人說茶有四妙:“曰湛,曰幽,曰靈,曰遠。用以澡吾根器,美吾智意,改吾聞見,懷吾杳冥”,這是一種獨到的體會。茶與酒不同,她滿足人們官能欲望的功能不強,遑論刺激,古往今來,但卻為中國社會各個層面所接受,這固然由其獨具可雅可俗的屬性,主要還是茶的淡淡的苦澀味,與中國人的憂患意識有著某種契合。茶,由自然物而升華為文化物,功在文人學士,反過來,茶對于文人,又是宣泄心中郁悶,熔化心中塊壘,甚而激文思,助詩興,浮想聯翩所不可或缺的飲品。難怪白居易每日醒來,必飲茶一甌,只道“從心到百骸,無一不自由”,那感覺,想必好極了。
與讀書需有紅袖添香一樣,自唐代始,文人獨處或聚集時,就熱衷于有美女捧茶獻舞佐茗,這從唐詩中可見一斑?!扒喽疬f舞應爭妙,紫筍(茶名)齊嘗各斗新”(白居易《夜聞賈常州、崔湖州茶山境會亭歡宴》);“朱唇啜破綠云時,咽入香喉爽紅玉”(崔玨《美人賞茶行》);劉禹錫更是驚世駭俗,居然“何處人間似仙境,青山攜妓采茶時”。從這些古詩所散發出茶葉的香氣與人情味中,我們知道,那時的文人品茗,不單要精心選擇名茶、名山、名水,更在意的是對高士,伴美人。在這種天人一氣、人茶交融中,一個孕育已久的關于茶與美人的喻象,從大學士蘇東坡的筆底下,汩汩流淌出來了:
仙山靈草濕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勻。
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
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
大手筆,語出驚人,道出了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筆下皆無的美好感受與體悟。蘇學士為人們從氤氳之氣中,呼喚出來的這位佳人,恰似“顰翠娥捧金甌,暗送春山意”。
我有一本《茶文化辭典》稱:此乃“古士大夫出于對茶的喜愛而有的諧謔之說”?!爸C謔”,恕我不敢茍同。這是一個美喻,流播如此久遠,引發了那么多人的共鳴,怎一個“諧謔”了得?
蘇東坡的審美感知,一直在不同朝代文人的心際激蕩推涌。比如明人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敘述他在鶯澤湖畫船上品茗的一次經歷:“柳灣桃塢,癡迷佇想,若遇仙緣,灑然言別,不落姓氏”;清人褚人獲則別有見識,以為凡胎肉身的佳人,似不足與佳茗攀比:“若欲稱之山林,當如毛姑麻女,自然仙風道骨,不減煙霞?!倍硪晃淮竺客跏康潉t盛贊“敬亭綠雪”:“敬亭如靜女,有余態。”不是嘛,仙子,麻姑,靜女,茶之佳人雖異,形象實一——如琴韻繞指,似香茶戀盞,其風儀容徽,不啻推窗可望之月。吳從先在他的《小窗自紀雜著》中說:“酒有難比之色,茶有獨蘊之香,以此想紅顏媚骨,便可得之格外?!?是的,確是得之格外,決非一時之戲言。
這里似應把《金瓶梅》中一支叫《朝天子·茶調》的曲子單列一敘。西門慶第一次在桂姐家請客,應伯爵以此曲調侃:
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
不揪不采葉兒渣,但煮著顏色大。
絕品清奇,難描難畫,
口兒里常時呷,
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
原來是一簍兒千金價。
格調顯然不高,但以諧音將茶與佳人揉合為一體,如此巧思妙想施于筆下人物,卻也收到令人美惡錯置,啼笑皆非的藝術效果,非一般游戲之筆可比。
對于以佳人喻佳茶,現代文人依然不避東施效顰之嫌,樂此不疲。也許是真情所在,雖說是新翻楊柳枝之作,讀之卻也清新可喜。
倡導閑適的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一書的序中稱自己“不想僅僅替古人做一個虔誠的移譯者”,但他還是步了古人的后塵,將茶佳人細分出年齡段來:“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年齡恰當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則已是少婦了。”林語堂不像周作人,喝茶時想到的是“苦中作樂”,他只在美中享樂。客居福建的散文家何為,對鐵觀音自然情有獨鐘:“琥珀色的茶湯入口清香甘洌,留在舌尖的茶韻散布四體八骸,通體舒泰,此時以佳茗比喻佳人遂愈見貼切?!庇终f:“從來佳茗似佳人。確是千古絕唱,此生若能常與佳茗為伴,則于愿足矣?!边@真是人生如此,夫復何求!臺灣作家洛夫,某次與友人聚集,主人雅意讓各人憑感覺為所品的茶命名:“我初嘗春茶,驟然入口,仿佛伸進一條香軟而溫潤的舌尖。這種茶色香味都很迷人,故我稱之為美人舌”。曲終奏雅,情辭俱美。
我的故鄉六安自古就是重要產茶區,有一種叫小峴春的名品,為揚州八怪之一金農所喜好:“如何小峴春,獨飲通仙默”(《茶事八韻》)。何謂仙默?說不清,是人的靈魂為茶所攫呢,還是茶的幽韻為人所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