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陽明亮卻有點涼。快結婚的姐姐千叮嚀萬囑托,讓父親一定把頭發染黑了參加她的婚禮。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突然變得像個小伙似的,興沖沖地上街買來了染發劑,第二天還起了個大早,洗好了頭發催母親給她染。沒有趕過這個時髦的母親,像個羞澀的小姑娘拿著東西不知道如何下手,站在那局促不安。不得已,二人只得分工進行:父親負責念說明書,母親則機械地跟著做。終于,我忍不住了,鼓足勁接過母親手里的染發劑,“我來吧!”我明顯地感到爸愣了一下,“沒事,讓你媽隨便弄弄吧!”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變得澀澀的。是的,父親寧肯讓母親隨便弄弄,也不敢“勞駕”我們。他有幾個女兒,卻只有一個女人知道他的心,能讓他使喚。女兒在他的世界里就像那插在花瓶里的花,他只要看著她們越來越漂亮,越來越芳香四溢就知足了。為了給姐姐的婚禮攢足面子,平時連洗頭發都嫌麻煩的他,此刻卻甘心花幾個小時來“武裝”那頭長了幾年的白發。
最后,還是母親說服了父親讓我染。空曠的院子里,太陽開始毒辣地直射下來,一絲風也沒有。父親靜靜地佝僂著背坐在一個掉了漆的發黃的木凳子上。他一直低著頭,我一梳子一梳子小心地梳著。那根根白發像一把把碧血劍閃著光灼傷著我的眼睛,刺痛了我的心房。我僵硬地、機械地操作著,父親驚慌地、努力地配合著。是的,那一刻他像極了一個孩子,一個老老實實的孩子,微挺著背,低著頭,兩手木木地搭在雙膝上。太陽越發惡狠狠地照下來,我看到父親脖頸上滲出的一粒粒透明的汗珠。
兩個小時仿佛穿越了我成長的二十幾年的時空。這二十幾年來,我與父親的距離總保持在一米開外。我沒有趴在他堅實的背上數過星星,沒有在他溫暖的臂彎里入過眠。一直以來,他就像大山頂上的一棵樹,為我們擋住了山頭刮過來的風,并用他的堅強鼓勵著我們。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多少次想爬到山上,站到樹下,聽一聽他被風吹著的沙沙的響聲。可總還是在山下,抬著頭仰望。
“隨便弄弄吧,累就讓你媽來染吧!”父親不止一次地重復著。而我卻一直固執地梳著,我想把父親頭上的每一根頭發都染得墨黑,想染回那個我記憶里的十幾年前的父親。于是,我重重復復地梳著,染兩次的藥水被我一次就用完了,可我還是能看到那黑色下面藏著的白色。我不得不承認,父親是真的老了!
盡管我一直很小心地在染,可還是落下一點黑色的藥水在父親的耳朵頂上。父親來來回回洗了好幾次也沒洗凈。雖然幾天后它就消失了,可直到現在,它仍像個鍋蓋壓在我的心口。
第二天的婚禮上,父親穿著姐姐重金打造的西服,努力地挺著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佝僂了的背,那滿頭的“黑發”也在燈光照耀下熠熠閃光,父親的嘴角還掛上了一抹不習慣的笑。
臺下的我,眼前彌漫上了一層厚厚的“霧”,父親的身影突然朦朧得像十幾年前小女孩視線里的那棵遙不可及的山頂上的樹。
(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