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的飲食沒什么油水,很容易餓,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從韓國工作回來的同事說。
一碟碟菜不是白菜泡菜就是蘿卜泡菜,看著就像廚房的調味料。北大在韓國某大學教過書的老師著文大譏。
有同事幽默:女學生很養眼,可是她們每天吃泡菜,教室里的大蒜味道受不了啊。
想起《大長今》里的皇帝皇后吃了一道鴨子一個清蒸童子雞,都要認真贊一番:“真是美味可口。”咱們的皇帝天天滿漢全席也沒怎么待見過。敢情食物匱乏?
電視劇里倒經常見俊男倩女就著泡菜吃方便面一面情深的樣子。《人魚小姐》里拋棄發妻的父親辦出版社失敗,女兒請他到外面吃頓飯,感慨半天:“今天吃肉了啊!”至于嘛,還是后來居上的資本主義國家呢,吃點肉都要感動一番?
到底“長今”出了宮廷,回到民房,吃些什么?
果然,小菜一碟碟上來了,說碟其實不確切,該稱缽,那種小圓瓷缽,渾然感十足,泡菜、涼拌豆芽、山野菜、蘿卜、海帶,很快滿了桌子的四分之一,缽里的菜卻是小齋容膝的樣子,不要說梁山好漢,似乎也不必蠻漢使力,筷子稍微起個漣漪幾可見底。稱之為小菜倒真正名副其實。小菜非中華大餐之前菜冷盆之類,為佐飯之用。那大菜呢:粉條香菇肉絲,韭菜小餅,醬湯,鐵板牛肉——這是牛肉,上牛肉時,為我接風的系主任沈老師特地說了一句。小橢圓盤子的牛肉,口感老,無法咀嚼徹底,只好囫圇吞棗了事。
主食選擇了餃子湯,面條餃子一起煮,味道頗鮮,就微辣的泡菜吃,吊出了面香里的鮮。最后上一小缽糖水,桂皮生姜等煲成,甜香里有股子涼涼的腥味。
是一家叫“簡”的餐廳。韓國的日常飯菜確實“簡”。似乎牛肉已然貴重之物了。
連著吃了幾個月,韓式餐廳的,簡餐店的,海鮮烤肉,還有西餐、和食、意大利面,倒也沒覺得饑腸轆轆,也不認為調料飯了天下,恰是深有體會韓國飲食的以簡制勝的招式。
能腌的一定腌,能拌的一定拌,絕不在煎炒煮炸上多費心思
除了泡菜——韓國名片食品:白菜泡菜,蘿卜塊泡菜,蘿卜片泡菜,黃瓜泡菜,白泡菜,包泡菜——乃悉心腌制,其他許多小菜涼拌腌制的絕對不做他想,至多開水焯一下。蒜苗,是也;豆芽,是也;蕨菜是也;海帶是也;嫩魷魚,切絲醬拌;黃瓜更然也;泡菜的風范在前,其他菜蔬跟著腌色迷人,似乎也是自然。節省可能是如此烹調方式的源頭,想起以前中國北方冬天未到已開始存儲大白菜,南方冬天也有腌咸菜過冬習俗,是蔬菜資源乏缺所致,如今咸菜缸白菜塔或已成“文物”了。不過,韓國人民倒是繼承傳統源遠流長,還將泡菜發揚光大到了全球。
腌制食物的味道總是混雜的、疊加的,吃的時候是一定用薄的涼的東西來配合一下,否則很不和諧,也因此在韓國無論什么地方吃飯,必定先上一杯涼開水,好像先潤澤告慰了口腔,馬上要來一場味蕾的盛宴似的。我的中國胃是抗議涼水的,熱的,熱的,還是熱的。但辣乎乎的食物最后還是會自發地呼喚涼意,只好采取少吃腌辣,微溫替涼的策略,自嘲一點妥協一點執拗,半推不半就,留有底線。
韓國人民號稱太極虎,民族尊嚴感極強,踢足球可以堅持到最后一秒鐘,我是很佩服的,雖然中庸之修煉不夠,至少血性不委頓,不過,在飲食上韓國人民似乎過分地一根筋了,曲意逢迎是不必要,曲徑多條通幽還是可以接受的嘛。卻是不然。帶魚,除了烤,就是辣椒拌合著煮,幾十年如一日,絕對不會去清蒸、干煎、紅燒甚至糟油浸浸;茄子,唯有清水煮拌作料的吃法,什么油燜,什么咸魚茄子煲,統統都是多余的;雞,自然要說韓國人民引以為豪的參雞湯,其他白斬紅燒辣子宮保之類都仿佛是一種間接的褻瀆,只是現在的孩子們青睞山姆大叔的炸雞,就算歸罪于全球化和美國人吧。韓國人民自有絕招,就是任何外來飲食,都隨餐奉送一小份泡菜和腌蘿卜,披薩意大利面,炸豬排,牛排,等等,讓人時刻不忘你是在韓國。腌制食品適宜的辣、清爽,在一通饕餮之后確是有意味的調整,甚至清醒。所以,憑什么要去曲徑通幽,只要有路走,抵達目的地,就是好。只好感嘆,超市里這么多來自五湖四海的蔬菜瓜果無法盡情大撒把,物盡其材。不過,或許是我多慮了,說不定如此才是一種愛惜,免于遭受所謂大廚們的蹂躪,而始終本色一生。
餐廳老板卻因此省心不少,只要湯煮好,肉浸制好的,不必現炒現賣,油鍋飛濺,廚房可以敞開,一摞摞白瓷圓缽輕盈地等待小菜點絳唇,還體體面面地擺開陣勢,盞盞缽缽地,沉靜地熱鬧著。
最能體現“拌氣”的莫過于拌飯了,白米飯蓋上豆芽、蕨菜、香菇和雞蛋等,添上辣椒醬,一拌而吃。石鍋拌飯的口感好些,石鍋的熱氣混合辣味,易生回腸蕩氣之感。但普通容器的拌飯,我是不敢恭維的,此時的辣若不合時宜的攪局,本來已經生生冷冷的,頓然有種冷鍋冷灶冷日子的感覺。
于是,韓國人家的冰箱都仿佛雙門大櫥,占掉開放式廚房半壁江山,里面瓶瓶罐罐的,腌制品占山為王。更有老城區的一些人家,門前樓后的擺著醬缸,頗有《大長今》宮廷后院樹下埋醬之遺風。韓國傳統人家是自己做泡菜的,麗麗說他先生是唯母親手工泡菜不吃的,不過助教小李卻不讓媽媽做泡菜了,理由是太辛苦,要采購好多原料,不如買來吃劃算,韓國有泡菜工廠,泡菜學校,可以去學習,可以預定,超市里更是泡菜琳瑯,女兒希望媽媽省出時間做別的菜來解讒。
四月的一天,在安東河回村看到一叢叢迎春花和一疊疊泡菜壇子依偎的圖景,黃褐相間,色調相和,夕陽里剛柔相濟,腌制一抹非常韓國的仲春。
能包的都包了
曾經把中國點心與西方的比試一下,什么“派”啊,“薩”啊,“堡”啊,“塔”啊,基本上都取開放式,面子芯子揉在一起給你吃。而咱華夏的,似乎都是包起來的,包子春卷、餛飩餃子、湯圓盒子,一腔餡情吃了才知心知肺,就花卷稍稍佻達了些,露點青蔥豆沙撒撒小嬌,終于還是猶抱琵琶的。雖然不是絕對的,東西方文明的差異于此以微知著。
韓國飲食也是喜歡包起來的。無論吃烤肉,還是海鮮,小菜之外的花旦就是一籃籃菜葉子,生菜、小白菜葉是常理中的,紫蘇葉芝麻葉甚至南瓜葉,還有薄薄的白蘿卜片,則略略意外了。肉、醬、小菜,什么都可以往里包。仿佛兔子吃草,菜葉子吃完了如其他小菜一樣,還可以再要。看韓國同事包不罷手的樣子,也忍不住試試。生菜白菜當然沒什么特別,芝麻葉混合著肉和醬的香,微微的澀正好化解油膩,提升了肉香,尤其生葉子的纖維感覺,包了葷素,好比絲和麻的雜糅,粗細兩忘,唯有妥帖了。
韓國人民對葉子的喜愛真是無以復加,連南瓜的葉子也可以用來包肉吃。當然恰合現在綠色有機之提倡。記憶中南瓜葉子是飼料專用。畢竟是粗使丫頭,南瓜葉子需要先期調教,刮去表面微細的毛刺,焯熟,方可軟軟地鋪在小缽里,包上辣牛肉,毛乎乎和辣兮兮,惺惺相惜。
那次吃熏鴨,改習慣的面餅而蘿卜片包鴨肉,雖是少了些面香的柔膩,卻是添了清爽,覺出了蔬菜包肉的好。
韓定食,是傳承朝鮮時代宮中菜的傳統風味,各式小菜一大堆,盤缽鋪陳真如《大長今》再現,第一道上的“九折坂”,八種小菜切成絲——豆芽蘿卜山野菜等——矜持地盤在木制格盤里,中間一疊小巧的小麥餅,這些如絲如縷的小菜就等著它——包起來。
生菜葉配白切肉,好比龍井和椒鹽酥,清新回甘;芝麻葉和烤牛肉,好比烏龍茶和肉饅頭,膩到后來是醇的鮮;面餅包蔬菜,好比鐵觀音就花生米,清簡素香;如果添一點辣醬,或者不太辣的黃醬,就好比白米發酵,裹上一層厚的味道。
吃韓國菜的時候能包的都包,是一點也不過分的。比較中國式嚴嚴實實的包,包好了讓你猜,韓國的包則半遮半掩,讓你自己包,想怎么包就怎么包。好像它的文字,包著古漢語、日文、英語,computer絕對不說“計算機”,捍衛一下語言純潔性,直接入音;message也不費勁翻成“短信”,只呼其名,當然調子韓語化一下。反正裹在一起,表情達意,仿若長今急中生智以白菜葉代替面粉做包子,獲得體察民情的皇后嘉許,一并“韓流”輸出感動世界人民。
不涼拌,也要“熱攪”
來韓國近十年的燁子說:韓國文化就像他們的大醬湯,什么東西都往里放,說好聽是吸收外來文化,說難聽就是大雜燴。話雖如此,燁子還是喜歡了大醬湯,在韓國生根發芽了。
湯幾乎是韓國飲食每天必備的,無湯不成飯。大醬湯內容比較豐富,蔬菜醬一鍋煮,土豆、蛤蜊、冬瓜等,味道厚實。清湯則簡單些,幾片冬瓜幾絲海帶;還有嫩豆腐湯,豆腐蔬菜蛤蜊加個蛋,內容實惠;而牛肉湯、排骨湯,是比較好的湯了。第一次聽同事說在漢江邊吃排骨湯在韓國是一種享受有些驚訝,小排骨湯燉燉是上海人家的家常菜呢。看來韓國的農產品比較金貴。也是,于島國而言,海鮮是天然賦予,農產品則人工養殖,兼之地不廣,自然是盤中餐皆辛苦。前陣子韓國政府按關貿總協定有關規定要進口大米,擔心米價下跌的韓國農民抗議游行大鬧了一場。在韓國,不似坊間,進口的唱高調,它們是國內的賣高價,胳膊肘清清楚楚往里拽的。牛肉豬肉這類費心費力的產品,自然是比海鮮貴了。它們的牛肉湯做起來是百般呵護的心情,撇去了油的,燉得清清白白面若凝脂的樣子,面上一把蔥花,內里幾片牛肉等著你精心追求,加上幾碟小菜和白米飯,就是一餐飯了。
不僅醬湯是一種多元雜陳的燴,好多菜式也偏愛“熱攪”。
一次李教授請飯“金剛山”,吃烤肉,除了鐵架上烤的,就是牛肉洋蔥粉條一股腦兒混在大淺鍋里。韓國飲食里是沒有炒菜的概念的。
在大阜島吃海鮮,煤餅烤爐上,同樣架著大淺鍋,活生生的章魚攪著辣醬豆芽洋蔥就上來了,看著人發憷。“可能我們的祖先是游牧民族的關系,所以吃東西比較粗糙啊。”李教授半是自嘲半是驕傲,“不過這樣吃很新鮮的,原汁原味嘛。”說話時手里還提著一根沾了黃醬的生胡蘿卜。倒也是,蔬菜葷菜渾然一體,脂肪蛋白質維生素纖維素葉酸盡收,也不必先焯后炸再小火燉的,共進共退。
韓式食中被稱為“神仙爐”的火鍋,當然更名正言順地燴了:肉、魚、蔬菜、蘑菇統統悱惻纏綿,惹得神仙也難罷手。
不燴不成菜。以一個中國胃來品嘗,韓式燴菜是比較中國口味的。梨大教師餐廳里,土豆牛肉紅燒已經讓人雀躍,粉條香菇肉絲之半涼拌半熱攪,也已是午餐的向往了。
不能不提韓式煎餅,也是雜拌兒:綠豆及米粉做成的“綠豆餅”,土豆泥之“土豆餅”,韭菜之“韭菜餅”,更多是混合的:海鮮和蔥的,泡菜肉糜的,有的迷你若小圓鏡子,有的則鋪展如鍋蓋,沾著醬油或醬乘熱吃,也學一句皇帝的話——“真是美味可口”。在一些韓式傳統飯店,不少人就是一張大煎餅,一瓶“真露”燒酒,加上泡菜,聚會戀愛聊天,不亦樂乎。年輕人兩三張煎餅四五瓶“真露”,周末消磨是常景。
傳統糕點也是多元組合,糯米里摻了艾蒿汁,裹了黃豆或綠豆粉,夾了栗子、紅豆、核桃等干果,五谷雜糧非要一起露面才叫好。五谷飯、營養飯也是韓國人的日常飲食,家家戶戶備有專事的五谷飯高壓鍋。花生芝麻松子豆子碾細了,就叫五谷茶。小菜米飯上總要灑點芝麻。如此五谷雜糧,飯力倍增,難怪韓國的助威文化分外發達。
一人起炊,我愿意選擇燴,資源共享嘛,然后一缽柔黏的白米飯,一碟微辣的泡菜,無需花樣繁復,也不必錦上添花,已然色香味俱全了。日子其實亦然。
說韓國人民不在烹調上費時似乎有點妄斷,電視上經常有學做菜,或者開發新品菜式的節目,不過看來看去,多是一雙沾著橙紅醬末的手,在按摩那些魷魚、海蟹們,反正又是辣手勾引味蕾之類的行為藝術。倒不如傳統的直接架爐子烤來得鮮美——雖然據科學研究,烤是很容易產生致癌物的——美味總要付出代價。現代韓國飲食自然也在變化著,2006年6月,常常溫柔微笑的清俊小生裴勇俊在首爾的江南區開了家“猩猩餐廳”,里外若醫院一般雪白,菜譜是絕對按照健康標準設計的,日本女粉絲們激動地紛紛在餐廳門口排起長隊,不過,雖然沒有讓顧客吃了有發胖“負罪感”的食物,但“真是美味可口”大概有些勉為其難。
現在,吃面條的時候倒想念泡菜了,醇厚的面香仿佛就等著這一刻辣之誘引。相反卻相成,感官是不需要和諧生活的口號的,亦然毫無理性地、毫不復雜地和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