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難看出,呈現在讀者諸君面前的張學東的新作《誰的眼淚陪我過夜》是一篇涉及犯罪問題的小說。小說當中的主人公“他”——那個跟著舅舅學修摩托車的二十出頭的家伙,曾經是一個性早熟的少年。他十三歲時就有了第一次手淫。剛剛上了高中,就因為涉嫌偷竊與收藏女教師的胸罩而被開除了事。這樣的一個處于性沖動的危險年齡而又得不到心理救助的青年,因為學校的冷冰冰的律條而被迫提前進入到深不可測的成人世界。而成人世界又是怎樣的一個怪異的“黑洞”啊!在這個表面喧鬧而內里暗流涌動的世界,似乎沒有人會過問你從哪兒來,又將奔走到何方。在這個世界當中,利益的追逐正在成為可以大聲嚷嚷的最高目標,財富的迅速積累和極度膨脹是出人頭地的最好證明。沒有人會有閑情逸致去打探有關別人心靈世界的事情,也很少有人會去認真關心他人郁積于內的異常的心理能量將會給社會和我們自己造成多么大的傷害,甚至使芬芳的生命花朵瞬間枯萎。相反,這個五色雜陳的成人世界充滿了直截了當的誘惑和連綿不斷的暗示。這是一個釋放欲望的年代,而欲望的滿足與金錢的占有量總是呈現著奇妙的對應關系。豪門酒肉臭和千金買一笑都不是什么驚人的故事。是的,繁盛浩大的燈紅酒綠似乎正在遮蔽我們的雙眼,使我們常常會忘記在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背后,應該還隱藏著別樣的人生景觀。我們得承認,那些遠離香車美女、水榭歌臺,默默生活于底層的人們(比如我們在小說中所看到的這個“臭小子”),同樣有著人生的大欲。人類的基本欲望從來不會因為他們是一群經濟上的捉襟見肘者而故意地冷落他們,逃離他們。事情往往出乎我們的想像,底層人們的人生欲望一點也不比富人們少。只是,窮人的欲望因了生存資源的短缺而常常會以非常兇險的面目呈現出來。于是,在污水四溢、嘈雜混亂的里巷之內,人性中畏葸的欲念通常會演變為讓人心痛的社會新聞故事。
坦率說,我在閱讀張學東的這篇小說時,一直有一個隱隱的擔心,害怕這樣一個描寫青少年犯罪現象的作品,最終會變成溜光水滑的街頭“小報版”。然而,張學東以他對于人性的信心,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一個相當完美的小說敘事。我下面所要做的工作,就是探討張學東是以怎樣的敘事態度和策略進入到一個尋常的社會人生故事當中去的。
一個有著較之一般人要強烈得多的青春欲念的底層青年,在受到生活打擊并逐漸回過神來的當兒,有一天忽然喜歡上了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然而,這樣的“喜歡”似乎天生就是虛弱不堪的,見不得陽光。它只能生長于黑夜卻不能在白天正常地表白。于是,一種相思在長久的壓抑和焦慮當中終于發霉變質而轉化為犯罪的事實。應該說,小說所涉及的人間故事,在我們的生活里實在是司空習慣。通常的情形是,悲劇發生后,知情的人們大多會搖頭嘆息,說一聲:可惜了。不知細情而只是從道聽途說中揣測事件的人們,則往往充滿道德義憤地宣稱:如此可惡的一個罪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設想一下,倘若張學東的小說《誰的眼淚陪我過夜》,也是上述的兩種“百姓說法”,我們真的會有耐心將小說閱讀下去嗎?顯而易見,作家從來都不是人生與社會的淺薄而沖動的批判者。作家的任務從來都是要在紛紜復雜的世相當中,在生活之河的奔流不息泥沙俱下當中,在太多的人生欲望訴求當中,去尋找和發現人性的溫暖和詩意。我想,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張學東的這篇小說之所以動人,恰恰在于作家所持守著的悲憫的情懷。這種悲憫的情懷,覆蓋了一時的罪惡與殘忍給我們的內心所帶來的陰冷感和不適感,并直接導致了小說敘事中一種溫暖柔和氣質的生成。我相信善良的讀者會發現,作品中故事的演進、情節的設計和心理的分析是入情入理的,具有飽滿而充分的藝術征服力。小說的全部書寫都在力圖表明,我們人性之中所潛藏的“善”與“惡”幾乎是相等的,在欲念的平臺上它們往往旗鼓相當,難分上下。而我們內心深處對孤獨的體驗和對真情交流的渴望,也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小說當中的“他”是孤獨的。因為偶然的生命沖動,他被早早地逐出了主流社會,只能以一個“問題少年”的身份去當修車工;而“她”表面上看來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文靜的女中學生,然而,升學的壓力和家庭的破碎,又是怎樣地打破了這個天真的女孩子對生活的玫瑰色幻想,使她忽然跌入孤獨的河流。于是,兩個被拋棄的孤獨的年輕人,在一種疑似綁架的情境中,由開始的敵對、抗拒、猜疑到最終達成某種程度的和解和原宥。我想,孤獨感的冰釋應該是兩顆心能夠拉近距離的最大的催化劑。很顯然,道德的阻擊在這里暫時地被擱置了。作者內心所涌動的悲憫使他不忍心把我們人類真的描寫為獸類。張學東大概會在心里說:在人類的欲望困境和莫測命運面前,我們都可能是可憐的人。因此,人類更多的是需要同情和憐憫。也許,一點點的同情和憐憫,都可能使飄蕩于我們內心世界的惡的欲念煙消云散,從而靈魂得救,逐漸走上向善的道路。于是,當小說中的“他”和“她”在午夜的大雨中如戀人一般地相依相偎時,讀者自然會驚覺:生活當中的殘忍與溫存實際上是異常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的。
現在我要來說一說張學東近年的小說創作所具有的特殊性。眾所周知,張學東是近年崛起于中國文壇的“寧夏青年作家群”中的一員。我不否認,張學東的創作與同處寧夏的石舒清、陳繼明、漠月等人的創作一樣,有著共同的地域文化背景和一些相似的藝術追求。然而,倘若你是一個風格的敏感者和趣味的捕捉人,在閱讀了張學東的許多重要的作品之后,你會發現,這一位年輕的寫作者,正在以高質量的書寫,構筑完全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藝術王國。我以為,在“寧夏青年作家群”中,張學東首先是一個虛構能力超強的小說家。我不能說,張學東是一個飽經滄桑與憂患的作家。作為1972年出生的作家,雖然一直地處邊鄙之地,但是命運并不對張學東格外苛刻。像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他有著一段平淡的童年與少年生活。成人以后,學習、工作、結婚、生子,張學東的人生經歷也絲毫沒有超出我們的想像。然而,一旦進入他的小說,你卻不能不目迷五色。在張學東所用心建造的那個藝術世界中,生命的狂歌浩哭,人性的曖昧難言,歷史的幽深神秘,世界的飛沙走石,凡此種種,常常會以一種不同于其他創作家的藝術方式,生動地呈現在你的面前。于是,你不能不慨嘆,這是一個已經顯現了足夠卓越的敘事才能的作家。張學東今后更大的創作成就的獲得將取決于他的小說虛構能力的嫻熟和更臻于完美。其次,我要指出的是,張學東的小說創作正在形成非常個人化的美學風格。看得出,他在努力鍛造兩副筆墨。一副是迫近現實關注當下的寫實性筆墨,比如《跟瓶子一起唱歌》和最近發表的中篇小說《女人別哭》、《和諧》等;另一副筆墨則屬于張學東特有的“青春敘事”,比如《跪乳時期的羊》、《撲身黑暗中的雪》、《寸鐵》,也包括上面點評的《誰的眼淚陪我過夜》。兩副筆墨相比較,我更喜歡他的“青春敘事”類作品。我以為,那種靈動飄逸、伴隨著迷惘、感傷、些微的殘忍和苦澀的甜蜜的書寫,是他寫作當中最為動人的質素,也是充分顯現他個人創作才情的部分。因為有了這樣的個性風格,張學東才在當代小說界有了“自己的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