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九月,組織上將我從無為湯溝游擊隊調至皖西四地委黨訓班整訓。目的是要查清我們這一批參加過抗日戰爭,北撤留下打埋伏的人有沒有向國民黨自首過,整訓結束后我沒問題,皖西四地委組織部將我留下派往四專署干校當文書,有幸結識了皖西區黨委副書記桂林棲同志和皖西四地委書記陸學斌同志,從此改變了我的一生的命運。
大約是四八年底或四九年初,四地委在巢縣無為交界處當時名叫湖東縣的大山溝里召開萬人大會,慶祝濟南大捷活捉王耀武、長春解放、曾澤生起義等一連串大喜事件,請皖西區黨委副書記桂林棲專程來作形勢報告,以鼓舞四地委所轄地區軍心民心。四地委成立了大會籌備組,將我調至籌備組作宣傳工作,負責寫個快板歌詞什么的,以增加大會的熱烈氣氛,強化宣傳效果。我記得我當時寫了一首快板詩,大致內容如下:
濟南解放到長春,光榮起義曾澤生。
國民黨官兵有榜樣,趕快學習曾將軍。
王耀武,當俘虜,當俘虜我們也歡迎。
轉變立場就是一家人。
新中國,放光明,一輪紅日已東升。
快快開城們,舉手歡迎解放軍,
不當戰犯當功臣……
這首快板詩得到大會籌備組領導贊賞,配上了地方流行小曲,開大會時由七個縣歌詠隊領唱,萬人齊聲合唱,歡聲震動山谷,極具宣傳效果。桂林棲、陸學斌非常高興,散會后兩人親自前來看我。當時我還不到十八歲,個子很矮、面呈菜色,穿一件印花破棉襖,登一雙帶絆帶的破布鞋,見到這兩位大干部嚇得畏畏縮縮的,不敢上前答話。桂林棲將我拉到他身邊,從頭到腳將我看了一遍,非常親昵地拍著我的肩膀鼓勵我說:“小鬼!不要怕,共產黨上下級關系平等,你什么文化程度?”
“小學畢業——小學實際上只讀了一年。”
桂林棲滿臉驚訝之色,轉頭笑對陸學斌說:“這小鬼看來是個貧家子弟,要好好培養。老陸你要花點力氣。他是不是共產黨員?”
陸學斌馬上叫來地委組干科長田方,當田方回答已交了入黨申請書時,陸學斌思索了一下,笑對桂林棲說:“我馬上派他到第一線鍛練去。”
又吩咐田方:“叫楊藹庭抽時間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將小謝交給他帶到三河反匪第一線去。”
當時的解放戰爭形勢如萬馬奔騰,勢不可當,皖北全境即將全部解放,地方形勢一日千里在改變。沒過幾天,陸學斌派田方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非常親熱地對我說:“小謝,你不要在干校當文書了,到反匪第一線爭取入黨,搜集材料寫文章,好好干,將來一定有出息。現在四地委改成巢湖地委,楊效椿來當書記,張世榮當副書記,胡坦當專員。我調到皖北區黨委當宣傳部長,要和你暫時分別。我已同楊藹庭說好,他到三河市委當組織部長,要帶一批干部去,你就跟他走。他這人忠厚老實,把你交給他我放心,我在皖北區黨委等著你入黨寫文章的好消息。”
陸學斌這一番話說得我感動肺腑,眼眶里含滿了淚水。最后終于憋不住哭出了聲。在一旁的田方眼睛也濕漉漉的(田方后來是省農業廳廳長)。當時四地委的干部沒有人舍得陸學斌走。我的哭全是因為要和他分別。陸學斌當時已是一位差不多相當于副省級的高級干部,而我只是連個股級也算不上的小辦事員。再說我和陸學斌過去素不相識,也無親朋瓜葛,他為什么如此關心我、愛護我、幫助我,對自己子女也不過如此吧!遵照陸學斌的細心安排,當時的三河市委組織部長楊藹庭(逝世前是省林業廳黨組成員),帶著我和其他五位四地委整訓同學一起從地委駐地開城橋步行到了現在被大水泡出了名的三河鎮。一天跑一百里路,當時竟然沒有覺得累,。
第二天楊藹庭就分配我們下鄉,我那五個整訓班同學被分配到杭梅區各鄉當鄉長,我到杭梅區政府負責編寫剿匪九路軍宣傳材料,作宣傳講演,動員群眾支援我四十一團打九路軍。當時三河肥西和廬江一帶土匪和九路軍十分猖狂,他們相互勾結,肆意殺害我地方工作人員。三河市長余衡的警衛員在三河大街上走路,就被土匪將其拖至毛竹巷里殺死。和我同到三河的一個同學在韓橋鄉當鄉長也被土匪殺害。一次我在群眾大會上作演講,三個土匪竄進會場企圖對我下手。我用“德國二十響”頂在會議召集人偽保長的腋下,命令他趕快告訴土匪,我有武裝保護,有群眾支持,退出相安無事,否則首先就要你保長的命,那三個土匪也不得好死。冷冰冰的槍管頂得那偽保長怪聲大叫:“王兄弟,你們趕快退出,不要送你老哥的命。”那偽保長當時在當地還有點影響力,馬上有群眾上來四面將我圍住,不讓那三個土匪靠近我;偽保長拉著我從后門逃出,七轉八轉的就到了村外,有兩個保丁在那兒接應,將我護送到杭梅區政府。
此事不久便傳進楊藹庭的耳朵,市委組織部下令將我調到市委組織部當統計干事,根據我在反匪一線的表現,依據杭梅區委會給我做的鑒定,市委機關支部大會通過決議吸收我為中共候補黨員。楊藹庭是我的入黨介紹人。
楊藹庭辦事認真負責,凡上級交給他的任務他都一絲不茍的去完成。我入黨后他向陸學斌寫了報告。陸馬上來信向我表示祝賀。中共安徽省委第一任第一書記曾希圣喊張愷帆為“張才子”,喊陸學斌為“陸秀才”。我雖不理解曾政委當時的用意,但陸學斌千真萬確才華橫溢,他的信不但字寫得漂亮,行文也非常流暢歡快有激情,使我百讀不厭。他祝賀我成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沒有辜負桂書記的期望;但沒有寫出東西可不好向桂書記交待,現在回到市委機關可不能再耽擱了,得趕快利用反匪一線材料寫點東西投寄《皖北日報》副刊發表。
在陸的親自督促和楊藹庭的具體幫助下,我寫出了《夜哨》、《秋收小組和王老奶奶》等小文章,在《皖北日報》副刊上發表。以后又陸續寫了許多小散文、小詩歌、小小說,發表在《皖北日報》副刊和《安徽文藝》上,使我成為《皖北日報》特約撰稿人,也使我有興趣做一個革命文藝工作者。一九五一年我調任崗集區委宣傳科長,分工管高橋、陳塘、十八三個鄉(也就是現在合肥郊區一部分)的工作,白天在鄉下跑,夜間對著煤油燈寫我的第一部兒童小說《平凡的孩子》。一九五二年元月二日,中共中央下文批準成立安徽省委,桂林棲任宣傳部長,陸學斌任副部長,我寫信向陸學斌報告我寫了一個中篇兒童小說,陸學斌非常高興,馬上回信指點我將稿件寄給張天翼請求幫助。張天翼是全國聞名的大作家,時任《人民文學》主編,是中國作家協會領導人之一。我一個鄉下泥腿子,尚未沾上文藝界的邊,怎敢驚動張天翼這樣的名人,如不是陸學斌指點我是萬萬不敢這樣冒失的。時隔五十多年我至今還記得張天翼對我求助的重視程度;密密麻麻整整二十張信紙寫滿了修改意見,從情節結構到人物性格、動作、細節、語言,無一不拿出他的真知灼見,而且鼓勵我一定要將此稿改好出版,不要辜負黨的期望。一九五三年三月我寫信給安徽省委宣傳部長桂林棲,要求調到安徽省文聯工作。桂見信后立即批示:“程毅川同志:交涉調來。”程毅川當時是省委宣傳部干部處長,一個月不到就幫我辦完調動手續。桂將我調動的事告訴陸學斌后,陸馬上就打電話給省文聯主席戴岳,要他派人先同我聯系,最好先來見見面,熟悉熟悉,此時恰好省文聯有個座談會。戴岳派魯彥周騎一輛破自行車在省統戰會議找到了我,將我帶到省文聯,開始了我踏進文藝界的腳步,從此沒有回頭。
這以后,雖然命運不斷地捉弄我,讓我走路摔跤,吃飯打噎,跌跌爬爬,磕磕碰碰,生中有死,死中有生,但我永不后悔,最后終于在我五十五歲被迫離休時,有了個“兩員”稱號——中共黨員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這都是桂林棲、陸學斌用他們人對人的真情、真愛賜給我的。
桂林棲、陸學斌,我的老首長,我的引路人,我的父輩,我的兄長,我的知音,我的恩人,請你們在世界名山——黃山腳下長眠安息。每逢冬至清明,我一定會為你們上一柱香,祈禱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們。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