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覓忠魂

平生愛讀史，讀史卻最見不得冤案。記得小時聽劉蘭芳說評書，每每講到風波亭岳飛遇害，就扼腕唏噓不已。誰想后來又得知明未有個叫袁崇煥的抗清名將，死得比岳飛還冤還慘，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岳飛和袁崇煥的死并稱中國歷史上的兩大冤案，于是袁崇煥這個名字就在大腦生了根。

多次去北京出差，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袁崇煥的墓竟然就在北京市區，不過具體地址不詳。這難不倒我，上網用百度一搜，北京市崇文區廣渠門外東花市斜街52號的地址跳了出來，再詳細在網上勘定了方位，居然就在北京崇文區59中學的操場上。

今年春天，北京的沙塵暴來得特別頻繁。4月里的一個清晨，我決定去拜謁袁崇煥墓。那天沙塵暴仍沒有消退的跡象，不知是因黃沉沉的天空，還是因袁崇煥的下場太過慘烈，心情沒有了以往出行的輕松與自在。

同事們竟然大多不知袁為何人，令我頗感寂寞。一位男同胞被袁的事跡所震動，決定與我同往。合計打車去尋找，認為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沒想到北京城區的不斷變遷，讓我的決定成為自作聰明的選擇。

離廣渠門越來越近了，300多年前袁崇煥星夜馳援北京，就是在廣渠門外展開了一場激戰，殺退了皇太極如狼似虎的清兵，自己也從此身陷囹圄、走向萬劫不復。望著周圍林立的商鋪高樓，找不到一點當年古戰場的遺跡。據說這一帶的房價已有每平米萬元之巨，因此隨處可見施工的樓宇。的工司機也不知具體方位，讓他找東花市斜街、59中學，可是只見東花市大街的招牌和路邊的廣渠門中學，就是不見東花市斜街、59中學。繞了幾個圈子后，司機建議我和同事下車自己徒步尋找，望著周圍密集的居民區，我們只得一邊問詢一邊東張西望。還是幾個老年人熱心，告知東花市斜街和59中學因拆遷都不存在了，袁墓就在廣渠門中學內。我三步并做兩步找到廣渠門中學，去口被告之袁墓已與中學分開，位置在中學南面過馬路不遠。來到一堵舊院墻外，卻仍在施工不能進，讓我們從南面的一個小區大門進去。又繞了一個大彎，找到小區門口，問保安袁崇煥墓是否在小區里面，保安竟然答曰不知道。

進了小區，我沿一條小路只顧朝認定的路西尋找，卻仍是蹤影皆無。忽然聽到同事說：“看，在那！”往路東一看，一個整潔而寬闊的中式院落赫然呈現在眼前。只見青磚砌成的大院門楣上清楚地寫著“明代民族先烈袁崇煥墓”，眾里尋她千百度——霎時我的眼圈竟然潮濕了。

整個墓園空無一人，院落雖然不大，卻肅靜得有些空曠。忽然售票員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說要買2元錢門票。我不由憤悶，對他說：“這樣的地方要不就別收門票，要收就多收點，情愿為民族英雄多出點錢。”他聽了不置可否，順手拿了張袁崇煥祠墓簡介問要不要買。

墓園簡介這樣介紹：“袁崇煥(公元1584年～公元1630年)，字元素，祖籍廣東東莞，后移居廣西梧州藤縣。明萬歷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考取進士，初授福建紹武知縣。當時后金日漸強大，并多次向關內進犯，袁崇煥心系遼疆，關心國家安危，毅然投筆從戎，官至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后人亦稱袁督師。在任遼事期間，曾多次擊敗后金軍的進攻，獲得寧遠、寧錦大捷。”

進入正門，里面是一寬敞院落，只見對面第二個大門上方寫著“明代粵先烈袁督師墓堂”，左右兩邊是展室。當我站在明代兵器實物和袁崇煥在寧遠(今遼寧興城)使用的紅夷大炮照片跟前時，一種穿越時空的感慨洶涌而來。想必這就是當年寧遠保衛戰袁崇煥炮轟努爾哈赤、讓一代雄主重傷飲恨而亡的大炮吧。

歷史上文官領兵百戰百勝的事例并不多，只有宋朝的大文學家范仲淹抗擊西夏的故事可與之圈點。袁崇煥進士出身卻并不熱衷八股鉆營，他為人豪爽，富有謀略，從小就立志邊塞。

他出山特別具有傳奇色彩。明末皇上昏庸，宦官當道，朝庭官員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此時，北方女真族建立后金，揮師南下，所向披靡，邊關岌岌可危。明軍談金色變，不敢應戰，凡接令出關迎敵者，皆嚎啕大哭，整營整營臨陣逃脫。就在此時，袁崇煥卻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回來向上司詳細報告關外形勢，禰：“只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這要在平時，一定會被認為狂妄自大，可這時守山海關正是燙手山芋，有這么個冤大頭出來，正好撞在槍口上。于是便升他為兵備僉事，派他去駐守山海關。而他卻富有戰略眼光地把前沿陣地前推到錦州和山海關之間的寧遠城。

明天啟四年(公元1624年)，努爾哈赤率兵進逼中原。一生從沒打過敗仗的努爾哈赤，在寧遠遭遇滑鐵盧，三天血戰大敗而歸。努爾哈赤被明軍紅夷大炮所傷，不久郁郁而終。寧遠大捷消息傳來，明朝軍民先是不敢相信，繼而舉國歡騰，袁崇煥一戰成名。然而，明朝政治腐敗已積重難返，武將國家危急時尚安，一旦立功局勢平穩，就要面對來自朝中皇帝的猜忌和官吏的嫉妒與抵毀，袁以前歷任軍事指揮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進入墓堂，正中是袁崇煥的全身坐像，畫像兩側題寫著他的兩句詩：“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可嘆英雄生不逢世，奈何壯志難酬。

接下來大敗皇太極的寧錦大捷，并沒有使袁崇煥的日子好過，相反，來自內部的傾軋，卻讓他心力交瘁。他在《南還別陳翼所總戎》詩云：“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糜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袁崇煥只覺“心苦”難言，并沒有料想到，他接下來的命運會如此慘烈。

公元1629年，皇太極率清軍繞過袁崇煥駐守的山海關，直逼北京。袁率軍星夜奔馳，在清軍之前抵達北京，駐守廣渠門，以9000兵力與皇太極10萬大軍血戰，清軍望風披靡。但是，明崇禎皇帝昏聵多疑，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自毀長城，將袁以通敵謀叛之罪打入死獄，第二年九月初七處以“凌遲”酷刑。“凌遲”就是一刀一刀活割，明朝法律規定，要割三千多刀，才能讓犯人死，不然劊子手要判刑。行刑時節，聽信謠傳的京城百姓竟把袁當做漢奸賣國賊分而食之!據《明季北略》記載：“是時百姓怨恨，爭瞰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所謂活剮者也……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瞰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袁死后，明軍開始整建制地向清軍投降。為什么明末降將多如牛毛，恐怕是既忠且有才干的袁崇煥之下場讓他們不寒而栗。

關于崇禎皇帝殺袁，史書上眾說紛紜，今人已很難確知真相。不論真相如何，岳飛奇冤，人神共憤，崇煥殉難，百姓啖之，這其中的落差頗令后人揪心。好在不是人人都會被謠言迷惑，在袁軍帳下任職的同鄉佘姓義士，就對其忠心愛國深信不疑，星夜盜取將軍頭顱(身體已被百姓吃盡)，演繹了一場17代人歷時376年為袁守墓的千古忠義之舉。奇禍必有奇情，春秋程嬰舍子救趙氏孤兒，明有佘義士立家訓世代守墓，這樣的忠心執著，聊以慰籍我輩后人。

墓堂旁的墻壁上還嵌有袁崇煥手書“聽雨”、康有為《袁督師廟題聯》等碑刻。正當仔細瀏覽墻上清乾隆四十七年(公元1782年)乾隆為袁平反的詔書時，同事突然大喊：“快來看，墓在這里。”我快步跨出墓堂后門，盡管多次在網絡上看到墓的照片，但還是被眼前一高一矮兩座墳塋所震憾！但見袁墓碑正中清道光十一年二月南海吳榮光所書“有明袁大將軍墓”字跡正氣凜然，佘義士矮小的墓靜靜地陪伴在袁墓旁，他墓碑上的字已不可辨，據說毀于文革。墓前水泥幾案上的花已枯萎，幾枚桔黃色的貢桔令森森墓園有了些暖色。我雙手合十于胸前，微微向墓拜了幾拜，內心突然變得晴朗而廣闊，多日的牽掛與尋覓終于被敬仰與平靜所替代。

滄海桑田，當年袁崇煥的援軍被北京城高大的城墻漠然拒之門外，如今袁墓卻陷于四周高價樓宇的重圍中，獨自向隅。

繁華瓊樓爭為鄰，不知幾人識將軍?

(編輯：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