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要治理“狗患”,并以此為契機陶冶在相鄰關系以及社會其他方面的公民道德,那就必須大力拓展民間的公共領域,讓結社自由化從那些愛護和管理動物的公益志愿者起步
農歷狗年仲秋,城市限制養狗問題成為中國國內輿論矚目的焦點。事實上,早在今年夏天,有關“打狗”的話題已經引起過各方關注。據7月30日的新聞報道,云南省牟定縣在公安局組織下掀起了一場對狗的“嚴打風暴”,五天之內處死只數超過5萬,其中包括4000多只已經注射狂犬疫苗的寵物。在7月25日至8月3日期間,該縣共撲殺深埋55046只家犬和野犬,占飼養總數的99.94%,只留下警犬和軍犬。
引起這場聳動視聽的“大屠宰”行動的原因是,在此之前,狂犬病造成了五人死亡、大約300人患病的惡果。
消息傳開,海內外輿論界頓時嘩然,一些國際動物保護團體也擺出了為狗請命維權的架勢。但有關政府部門似乎更熱衷“人權高于狗權”的宗旨,時至今日,城鄉各地“懲狗”運動方興未艾。為什么?下列數據好像提示了答案。
1996年一年,全國狂犬病例為159件;十年之后的2006年,僅9月這一個月就發生病例393件。在2005年,狂犬病造成患者死亡的人數高達2545人。
權威機構的統計結果是:目前全國共有狗超過7500萬只,預防接種率竟不到10%;農村地區85%的狗難以進行登記管理;即使在首善之區北京,有證的家犬為50萬只,實際上有150萬只沒有戶籍,或被暗中窩藏,或在自由流竄。有關部門產生強烈的危機意識和過剩防衛的心理,也不足為奇。
杜絕狂犬,為民“除害”,這很好;但能夠因此認可所謂“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漏網一個”的政策嗎?難道中國真的到了“狗多為患”的地步嗎?在現階段,實際上中國人均養狗數為0.058只,不僅跟羅馬尼亞的0.13只不可同日而語,也遠低于日本的0.098。由此可見,中國狂犬癥的根本性問題并不在狗口太多,而在于管理不善。假如沒有治本的制度改革,即使那些治標的舉措再嚴厲,恐怕還是無濟于事。
眾所周知,防治狂犬癥的關鍵在于對家犬普遍打預防針,對野犬及時進行救濟性收容、防疫處理以及絕育手術,此外還應該全面改變動物飲食起居的衛生條件。在這里,登記制度構成前提條件,具有決定性意義。因為沒有準確的數字檔案,就不可能對危險動物和流浪的動物實行有效的管理。
中國的一些大城市固然早就建立了養狗登記制度,但是,在制度設計的思路上主要存在三種偏好,導致事與愿違。
其一,通過高收費和繁瑣的手續抬高門檻以限制養狗。
例如在北京,起初上證的手續費是8000元,接近普通市民標準年薪的總額。盡管到2002年降為5000元、翌年再降至1000元,仍然大大高于日本等發達國家的水準。在廣州征收的標準更是驚人,第一次上證費高達上萬元,以后每年還要更新登記并繳費6000元。不言而喻,立法者的本意是要阻止養狗,但結果無異于鼓勵無證養狗。就像嚴禁一切新興宗教組織,反到把各種私人信仰都逼成惡性的地下活動一樣。
其二,養狗登記的收入究竟用于完備動物防疫治療的基礎設施,還是用到養冗員或其他方面去了?對此繳費人心存疑念,而有關部門缺乏必要和充分的說明。高收費與資金流向不透明,很容易讓人將其與“黑箱操作”聯系在一起;只能加深市民對辦證機構的不信感,勢必助長部分人私下養狗、逃避公共責任的動機。
其三,在動物保護和管理方面,忽視動物販賣業主、民間組織以及志愿者活動的作用,導致有關部門力不從心,只好采取“運動式”執法方式,在事態惡化到極端時才“重拳出擊”、搞“一刀切”。
自1822年馬丁法案(Act to Prevent the Cruel and Improper Treatment of Cattle,3. Geo.IV.c.71)頒布以來,西歐保護動物制度化的歷史經驗已經清楚地表明,自發的團體(例如英國的RSPCA)以及動物愛護管理員網絡,在推動有關立法及其執行方面發揮了重大作用。尤其是根據動物權(animal rights)的集體私訴,既能發動刑事程序來遏止虐待動物的行為,也有助于改進對危險動物和流浪動物的管理,實現人類與自然界之間的和諧。
調查各國(主要是東歐和東亞)的家畜寵物生態,還可以發現這樣的有趣規律:野犬數目與民間保護社團的規模和自組織化的實效成反比,而狂犬病的發生率與制度設計的合理性成反比。
但在中國,上證也好,收容也好,撲殺也好,統統由政府部門包攬下來,往往是事倍功半,吃力不討好。特別是目前,很多地方大興土木,拆遷之后可見喪家之犬。面對善良家犬“野狗化”的亂局,正需要靠公正的法制以及民間組織這樣的“千手觀音”來普渡眾生。如果僅憑行政部門發公告,甚至以“入戶排查”的方式強行介入,對作為亙古老友、忠實象征的家犬開此殺戒,這個社會不出現戾氣橫行和人性墮落的結局,恐怕也是難事。
圍繞養狗與打狗的討論,還提出了一個具體問題,就是飼養者應履行的義務——包括不虐待、不遺棄、不放縱以及關于遛狗的安全和衛生方面的注意事項。也就是說,在狂犬病流行以及人與狗的互相廝殺的背后,存在著人與人之間相鄰關系的無序化趨勢。
鑒于這樣的情形,的確亟需制定和完善與動物管理有關的各種法規,并相應加強對越軌犯規行為的制裁(包括罰款、拘禁以及剝奪飼養權等)。
同時,我們也不得不深入思考這樣一個密切相關的宏觀問題:既然個人對公共事務的關心和參與始終受到壓抑,又怎能在某個特定場合突然責備個人缺乏對公共責任感而不及其余?換句話說,倘若真要治理“狗患”,并以此為契機陶冶在相鄰關系以及社會其他方面的公民道德,就必須大力拓展民間的公共領域,讓結社自由化從那些愛護和管理動物的公益志愿者起步。
作者為日本神戶大學教授、本刊法學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