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１１．１２米，刻錄青春（四）

夢想變得千瘡百孔

在都靈備戰時，人們看到我，都覺得我神情很輕松。這不奇怪，見慣了大大小小的比賽，就連規格最高的冬奧會都是第四次參加了，難免心里有些麻木，就像一部陳舊的機器，在潮濕的空氣里發出缺乏激情的，慣性使然的聲音。

冬季中心、家人、朋友沒有誰來刻意地來要求什么，不停地有人對我說：“佳軍，你和大楊揚、趙宏博都是好樣的，在這樣的年齡，還能站在冰面上，太不容易了，拿到金牌當然最好，就算沒有成功，你們也值得驕傲。”但我還是能感到一片殷切的目光，和肩上一份責任的重量。

在第一項1500米比賽中，我就拿到了一枚彌足珍貴的銅牌，初步完成了冬季中心給速滑男子項目定的一枚獎牌的任務。“或許，我可以做得更好。”我跟自己說。有時，常常大喊兩聲，給自己打氣。500米，在最拿手的這個距離上，我要發起職業生涯中最后的進攻，我想打破命運的魔咒。

當地時間2月25日晚上進行的500米半決賽中，我被分在了第一組的第一道，這對起跑非常有利。同組的選手有加拿大的特雷布雷、美國名將阿波羅和英國的埃里。發令槍一響，我果然在入彎時排在了第一位，并牢牢守護著領先的位置。根據比賽規則，前三名能晉級決賽，我心里預期的結果是，我第一阿波羅第二，進了決賽我們再一決高低。

然而，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賽前我為可能出現的各種困難做了準備，但萬萬沒想到，阿波羅竟會不甘心以第二或第三的身份進決賽，在第三圈時他從外道超我時伸手碰了我一下，導致我們一下落到了后邊，我排在第三。這時，在高速的滑行中，我頭腦里還快速閃過這樣的念頭：裁判一定會判阿波羅犯規了，這樣也好，決賽時少了一個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最后兩圈我奮力往前超越，終于在最后一個彎道入彎時超過了埃里，快到終點時我和阿波羅幾乎齊頭并進，只以半個冰刀的優勢戰勝阿波羅排在了第二位。

沖過終點后，阿波羅把頭盔和手套一摘，怏怏地往旁邊一扔，表情很懊惱。但幾分鐘后，他突然興奮地歡呼起來，原來廣播里傳來最終的成績：裁判判我在超過英國選手埃里時有犯規動作而取消了我小組第二名的成績以及進入決賽的資格。而加拿大選手特雷布雷和美國的阿波羅就“幸運”地進入了決賽，埃里也被直接判進了決賽。后來聽說，在休息室里，很多外國教練在裁判改判罰我后，都哄了起來．覺得不公平。

這對我是當頭一棒！怔怔地看著賽場上的大屏幕，我好久回不過神兒來。為什么是我？為什么裁判對阿波羅那么明顯的犯規置之不理，反倒對我如此殘酷？難道這真是命運的魔咒嗎？

我本可以選擇放棄，畢竟三十而立，我有充分的理由離開賽場，不必訓練，不必出早操，不必忍受無處不在的傷病；我可以做教練、可以開咖啡廳做老板，可以做每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會有足夠的時間陪在愛人身旁。但是，我沒有走，因為在潔白的冰場上，我還有夢想，對事業乃至對培養我的國家還有一份責任，雖然巔峰已過，力也綿薄。

但是，此時此刻，夢想在現實面前再一次千瘡百孔，我再沒有機會了。冬奧會之前一直有一根弦在繃著，這時神經突然一下子癱軟下來。練了這么長時間，拿不到理想的成績可以，但是在這么好的情況下，出了這種狀況，感覺像被捉弄了一樣。

我含著眼淚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拎起包，準備離開，再多待一秒鐘都是折磨。領導們趕緊過來攔住我，因為后面還有男子5000米接力的比賽．但是，我已經沒有心情，我說：“讓替補隊員上吧。”可是話一出口，自己心里也有些異樣。在中心領導們的勸說下，我還是留下來堅持比完了接力，隊員們的情緒因為不久前的判罰而受到了影響，第五名，成為我職業生涯中最后一個名次。比賽結束后，所有的隊員都走了，我一個人坐在休息室里，眼睛靜靜地盯著電視屏幕，里面是冬奧會其他項目的直播，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有人壯志未酬有人驚爆冷門，然而我頭腦中卻一片空白。坐了好久，從休息室出來，沒有接受任何采訪，徑自離去。

我平時幾乎滴酒不沾，因為稍稍一喝臉就會紅。但當天晚上，在香港的一位老隊友來看我，買了很多酒，打算一醉方休。席間，我們高聲談笑著過去的種種，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甚至打打鬧鬧，但是眼淚就是不知不覺地往下掉。女朋友從遙遠的長春打來長途電話．一接通．卻哭得說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后來我知道，她在電視機前守了一夜，也哭了一夜，眼睛都腫了。

做個合格的“居家男人”

都靈冬奧會后，我決定正式退役，拒絕了參加3月的世錦賽的邀請，領導有意讓我借這個機會到加拿大和美國旅游散散心，也被我謝絕了。因為這段日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陪家人，作為十幾年在感情上對他們的補償。

一下飛機，長春清冷的空氣讓我呼吸到了久違的、家鄉的味道，這時才突然意識到從1 995年進入國家隊以來，我已經離開這個城市1 1年了。雖然，每年假期也常常回來，但這次的心里最踏實。

這是我在家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最“老實”的一次，幾乎推掉了所有聚會、應酬，每天和家人待在一起，簡單的生活讓我在都靈的傷痛漸漸得以平復。

我在長春買了套房子，準備結婚用，雖然包工包料地交給了裝修公司，但是我還是事無巨細，一一過問，大到哪堵墻要徹底拆掉，小到浴缸的水龍頭往哪邊排水，這些在別人看來很頭疼的事，我卻樂此不疲并且享受其中。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開車到小區，和保安親切地打著招呼，在這里我不是什么全國冠軍、世界冠軍，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李姓業主．看著房間里一點一點地有了雛形，就好像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在向我展開。

世界杯如火如荼時，我們的“小世界杯”也來湊熱鬧，每逢周二、周四，我們一幫同在長春的隊友，馮凱、袁野等等大約20幾個人，會組隊跟其他隊伍踢足球。幾場比賽踢下來，大家興致越來越高。目前正準備裝備上統一的隊服，再起個好聽的名字。

但是，我并沒有完全脫離滑冰。我的母校長春市第56中學找到我，說要成立一個滑冰學校，要我擔任名譽校長，我欣然答應下來。長春市第56中學是一所有著滑冰傳統的老學校，它的滑冰隊曾經在青少年速滑比賽中多次獲獎。我喜歡跟這些孩子在一起。做這些孩子的啟蒙教練，我還真沒什么經驗，但除了簡單的技術，我還時常給他們講一些速滑隊里的故事。看得出來，孩子們聽得很認真，看著他們我依稀想到了童年的自己。誰能否認，幾年后這群孩子里面會出現另一個“李佳軍”呢?

做教練是我的夢想

當教練，是我的一個夢想。

我是短道速滑的一段活歷史，親身經歷了這個項目產生發展的歷程。技術、戰術革新時，我都是試驗品。所有短道速滑隊的隊員中，我經歷的教練也最多，他們分別教給我很多獨一無二的經驗，所以有朋友問我：“為什么不去爭取做國家隊主教練？”我都笑著搖搖頭，畢竟我沒有做過這一職務，沒參與過隊伍的管理，這方面還需要進一步學習。所以，我暫時不會考慮作國家隊主教練，我需要的是去充電學習或是帶一支隊伍來增長實踐知識。

另外，我也想盡我所能來推廣短道速滑這個項目，因為現在只有吉林省、黑龍江省才有這個項目，導致可以選拔的苗子很少。這一項目在外省市很難普及，除了自然條件外，與人們對這一運動了解甚少有關系。有冰場不知道怎么用，沒冰場的地方想發展就更無從談起。

國家速滑隊有時要進行高原訓練，在中國的高原城市沒有冰場，只好花大價錢去歐洲、美國或加拿大。記得有一次，中心一位領導突然在一張很不起眼的小廣告上，看到蘭州市要舉辦“愛斯基摩冰雪節”的消息．結果一打聽，那里有一個設施完備、有著30×60米標準冰場的滑冰館，但是一直被荒廢著。于是我們改變了原有的高原訓練計劃，趕去蘭州，訓練了幾個月，感覺很好。再比如，云南紅塔足球俱樂部，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滑冰館，但是多少年來一直無人問津，沒有人會澆冰，也沒人會凍冰。有人問管理人員“既然都不會弄冰，為什么要建它呢。”他們說：“這是外國專家設計的，這是配套場館之一。”自從國家隊去這兩個冰場集訓后，在當地孩子中一下掀起了一個學滑冰的小熱潮。所以，我想做的就是讓更多地方的人了解短道速滑，并且愛上這個項目。這樣，中國的短道速滑才會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

后記：生活的一千種可能

我喜歡足球，最早喜歡荷蘭隊，但自從去過一次西班牙之后，就喜歡上西班牙隊，歌唱家兩年，又鐘情于英格蘭。不是“善變”，而是我總想追求一點新鮮的東西，不喜歡墨守陳規，這也是我不跟風推崇巴西的原因。

所以，退役以后我的生活也會充滿著未知，如果哪天你看見有個很像李佳軍的人在場邊給隊員做指導或是坐在陽光里經營著自己的咖啡廳再或是背起背包走在旅行的路上，請大可不必驚訝，那就是我。只是有一點，可能這一生都不會改變，那就是對于這一片冰的熱愛，它已經完全落入到我的血液里。(全文完)

責編／王津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