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酒吧里。
酒吧的氣氛不錯,音樂很溫婉,每一個音符都很妥帖,輕輕的柔柔的撫過我的心頭,讓我感動,莫名的感動。
他就坐在我的面前,只靜靜的喝著酒,好長時間了,沒有作聲。
他是個極優雅的男人,樣子說不上很帥,沒有高挺的鼻梁,沒有濃眉大眼。但絲毫不影響他成為一個有魅力的男人。
我一直在觀察他,始終找不出他最大的吸引力在哪兒。是他眼中常常閃過的一絲憂郁?還是他冷冷的傲慢、旁若無人的氣質?要么就是他言談舉止自自然然流露的儒雅?
其實我一直并不喜歡白面書生。那種粗獷、豪爽、有海量、堅硬如石、說話擲地有聲的男人對我比較有吸引力。
他太細膩,太精致。我之所以愿意赴他的約會,可能與父母的希望有關吧。
我的婚姻問題,帶給雙親很大的困擾。當初我決定要嫁給那個男人,父母就極力的反對,母親憑自己的直覺,認為我和他很不合適。后來的事實也證實了母親直覺的準確。由此可見,女人的直覺的確是不可小視的一件事。不知道是逆反心理作祟,還是因了當初我實在太天真,所以不顧父母的反對,執意嫁給了那個男人。六年后,我決定離婚,遭到父母更強烈的反對。在他們眼中,離婚是一種很不光彩的事。他們無法忍受小鎮上人們異樣的眼光和亂七八糟的議論。當苦口婆心的勸說失敗后,母親甚至流著眼淚求我,父親甚至揚起拳頭脅迫我。但我再一次違背了父母的意愿,在經歷了無數次痛苦的掙扎之后,我還是很自私的宣告了我的婚姻破產。脾氣暴燥的父親一氣之下病倒了,而母親也少了很多的笑容。我說不出的慚愧和內疚。我害怕看到母親憂郁的眼睛,也很怕面對父親一天天的衰老,每次回家,總有揪心的疼讓我不敢久住。
我其實很喜歡這種單身生活,平靜,安閑,自在。可是,每次母親電話,一句不變的話就是,你不找個好歸屬叫我們怎么安心?掛了電話,我就想,我是不是應該為了父母,把自己再嫁一次?這一次是不是應該以父母的意愿為意愿?
也許正因為這個,現在我才會和他坐在這間酒吧里。這是第一次他單獨約會我。
我們相識有半年多了吧,是在一次研討會上認識的。
我一直相信緣,如果不是單位那位部長出差,我也不可能代表我們公司去參加那個研討會,并作典型發言。而他作為研討會承辦單位的負責人,與我很自然的有了接觸,而且是相當頻繁的接觸。會議為期一周,白天開會,晚上娛樂,他常常會有意無意的逗留在我的身邊。他說留意我是從我發言那一刻開始的,一個很正統刻板的主題竟然被我用抒情的語言表達出來,這種超極肉麻的能耐令他驚異。他不得不對我這樣一個纖纖女子刮目相看。
會議結束后,他常常給我電話。他的聲音通過電波的修飾,非常的動聽,渾厚中透著點滄桑的味道,具有很強烈的感染力。電話中他的談吐更加自然風趣。電話的次數多起來,話題也就多起來,我們聊得很開心。
我們同在一個城市,想見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我們都忙,加班是家常便飯。他來過煙雨樓六次,每次都帶著一群朋友,他們都對煙雨樓喜歡得不得了,但他們說更喜歡的還是煙雨樓主人做的飯菜。他們說煙雨樓和煙雨的飯菜,都像煙雨這個人一樣清新可人有韻味。不知道是不是在哄我,但依然偷偷的開心,并很過分的開心得臉上陽光燦爛。由此可見,煙雨不僅肉麻而且虛榮。
他已經喝了六小杯酒了,看起來很書生味的他卻有著海量,曾有過喝八兩五糧液依然上臺給千人作報告條理清晰舌頭沒有半點打卷的跡向的記錄,當時驚出一身冷汗的反倒是他的秘書。興許這也是吸引我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喜歡看男人喝酒,喜歡感受男人喝酒的氣氛。男人喝得大醉時常常有真性情展露,那真是本色的男人,真是具有足夠的男人味的男人。一個沒有被酒熏陶過的男人,我以為還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就如同一個沒有被愛情滋潤過被男人開啟過提煉過的女人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女人一樣。
他喝酒的樣子慢條斯理,一小口一小口,感覺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品酒。我們有大概六分鐘沒有說話,我在一邊喝咖啡,一邊很專注的研究對面這個有可能將是我未來歲月同床共枕要攜手白頭的男人。
咖啡很甜,我從小就特別愛吃甜食,這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不知道肉麻的風格與我愛吃甜食是不是有些許的關聯。即使有關聯,我想我也絕對不會因了要改變肉麻而改變我愛吃甜食的習慣。
他偶爾抬頭,會看看我,笑笑。我喜歡看他笑,他的笑寬容親切,多情中又帶著點不屑。這樣一個男人,我想象不出他從前的女人怎么肯輕易放過他。他很少言及自己的婚姻,只是簡單告訴我,離婚六年了,一直沒找到能讓他愿意再把自己關進籠子并再作困獸之斗的女人。至于為什么離婚,他不說,我也不想知道——那是假的,誰都有好奇心——只是我不想很三八的問當事人這樣愚蠢的問題。
我有些感嘆,六年的單身生活把一個中年男人打磨得色澤凝重內容厚實,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解讀出那些內容。
想什么呢?他突然問我。
我嚇了一跳,差點兒打翻了咖啡杯。
沒什么。時間不早了,我們是不是該回家了?
哦,那我們回家吧。他是個很干脆的男人,這一點也讓我喜歡。這樣看來,他身上我喜歡的東西真是不少了,不知足不足夠讓我愛上他并且愿意在他說嫁給我吧的時候立馬歡天喜地的答應他?
他開車送我,一路無言,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我開了車內的音樂,是一首老歌,“愛你一萬年,愛你經得起考驗”,車內有愛的氣息彌漫。我覺得這首歌是自欺欺人,愛情是最容易疲倦的家伙,這家伙嚴重缺鈣,直接導致了世界上最經不起考驗的就是愛情,如今車內坐著的兩個人,便是鐵一樣的證據,這證據很全面,男人有,女人也有。
我說過春天是個發情的季節,我也說過這是個發情的時代,有纏纏綿綿的音樂,有酒精的燃燒,有男人的氣息,有女人的清香,有男人女人不斷碰撞的眼神,便會引發騷動。這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感覺到我有了某種需要。到家的時候時間還早,十一點多。據說這個時間是最容易春情激蕩的時間,對于女人;也據說這個時候是最容易沖動與勃起的時間,對于男人——據誰說的?想想,是那個住在煙雨樓上離婚了的寂寞了好久的女人說的,她叫煙雨秦樓,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走進煙雨樓,他就迫不及待的擁住了我,我感覺到了他粗重的呼吸,也聽到了我內心的渴望。他吻我,狂熱的,我喜歡這種狂熱。我很配合他,兩個人像排練了很久,熟稔而默契。當我們的舌頭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是愛重要還是生理需求更重要,也忘記了平常堅持的有愛才有性,女人因愛才有這些道貌岸然的理論,我終于有些明白,很多的理論遇到現實就狗屁不通,且一文不值。
我像個遇溺的人,突然抓到了救生圈。
親愛的,抱我進臥室,抱我上床,我要你,我要做你的女人。我的聲音的確有些淫蕩。
他抱起火一樣發燙的我,將我扔到了床上。我不知道是應該自己將衣服脫去還是要等待他幫我脫掉衣服,我覺得由誰完成這個過程真的很重要。所以盡管欲念燒暈了我的頭,我依然有幾秒中的猶豫。就在這幾秒鐘里,他突然停止了一切行動,站在床前,眼光復雜的看著我。
我想我得走了,我不能這樣冒犯你,煙雨,等你真正愿意嫁給我的那一天吧。我不希望你后悔。
我聽見煙雨樓的門轟然關閉,那響聲撞在我的心上,生疼生疼,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也找不著半個詞來形容自己當初的感覺。我被拒絕,被一個我并沒有愛上的男人理智的拒絕,他拒絕我的理由真好。
隨后生病,感冒發燒,強烈的想要有人陪在床前噓寒問暖。在電話中哭得一塌糊涂,放下架子求他來看我,其實內心知道,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需要,煙雨樓上,在主人生病的日子,是不可以只有一個會說話會表達思維的生命,準確的說,是需要有一雙異性的手握一握,需要有一個寬厚的懷抱暖一暖。女人出嫁的意義有時候是否可以簡單的概括成尋找一輪太陽,在無論什么樣的日子,能暖暖的照耀著?
但是他沒有來,甚至連半句問候都沒有。我的心在初春結成冰塊,對這樣一個缺少人文關懷的男人我毫不猶豫在心中判了他的死刑。
兩天后,他的電話再度響起,我猶豫了一秒,還是接通了他的電話。他向我解釋,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最后一句話倒聽清楚了,他說明天想來我家好好談談。沒等我表示意見,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午餐時分,他準時來到我家,不過不是他一個人,同來的還有他的三個好朋友。
吃過午飯,聊得正起勁時,我說,我有話要宣布,各位請作個見證,從今天起,從現在起,從這一秒鐘起,我和某某正式分手。是我,是煙雨我,炒了他!煙雨樓從此對他關閉。
大家都愣住了,我看見他的臉色開始由紅變白。我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意。
那天晚上,我特別輕松,決定好好慰勞一下自己。于是我去了蒙娜利莎西餐廳。我一直喜歡吃西餐,不是我崇洋媚外,我只是喜歡這個西餐廳具有個性化的精致的格調,喜歡吃西餐時得體的禮儀讓人溫文儒雅的效果。我總覺得在我們這座城市,本土的餐廳,財大氣粗的便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暴發戶,穿金戴銀,珠光寶氣,卻掩不住一份淺薄;低檔的呢,就像個結婚多年的村婦,不事梳妝,粗俗,實在引不起人的食欲。而蒙娜利莎卻不同,餐廳的裝飾極具層次感,從著色(像沖得極淡的咖啡)到格局的布置,從字畫的選擇(是人物和山水的素描,非名星巨照)到餐桌椅的搭配都經過了美學的審核,不講求豪華,只注重賞心悅目,舒適宜人。你走進去,無論坐在哪個位置,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打量,都可以挖掘出很多的意韻。每一首曲子都柔和溫婉,輕言細說,能撫平你內心的焦躁。
我點了比薩餅和咖啡。我其實吃得很少,我更多的還是在意于那種很放松的感覺。
我聽著音樂,很愜意,比薩餅飄著清香,讓人胃口大開。
正在這時,手機急促的響起來。誰敢打擾我就餐呢?
是個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煙雨女士嗎?
你是誰?
我是某某的前妻。想耽誤你幾分鐘。
哦。前妻?有事嗎?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和他離婚嗎?
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你必須知道。我和他是一樁政治婚姻。他從農村來,娶我為了暢通仕途,我嫁他是為了給我身居要職的父親找個好幫手。我們沒有愛,但相處那么多年,彼此尊重,也很維護這個家。如果不是發生那場車禍,我想我們怎么也不會離婚。車禍讓他再也勃不起來,他堅決要求離婚,我知道他很要面子,很要強,很固執,也為了我好。所以我沒得選擇。離婚之后,他不斷的換女朋友,六年他換了六個,差不多每半年就換一個,他總能用最好的理由不著痕跡的與那些女人分手。他就用這樣一種方式,讓別人以為他依然健康依然是個真正的男人。煙雨,男人最害怕的不是貧窮,而是性無能。他其實活得很苦。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我突然很憤怒,我的聲音冷得讓自己都覺得可怕。
我保守這個秘密很苦。我需要有個人與我分擔這種痛苦。我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我知道他愛你。
我們已經分手了。
他現在就在我的酒店里,他很少喝醉,但現在他喝得爛醉,他一直叫著你的名字,他告訴我,你生病那天晚上,他在你樓下來來回回走了兩個小時,他喜歡和你單獨相處,又害怕與你單獨相處。煙雨,他不敢讓你知道他的無能,他很矛盾,他想要離開,卻又舍不得離開,你明白嗎?他終于第一次真正的愛一個女人,在他不再是一個真正男人的時候,很滑稽,煙雨。
我說不出話來。我聽見自己的心里有個聲音在說,這不是真的!
怎么,你不相信?你自己聽。那女人很敏感。
接著我聽到一個男人有些含混的聲音:我愛你,愛你,煙雨。我拿什么愛你,煙雨。我的愛只能說不能做,煙雨。
那熟悉的聲音敲打著我的心弦,每一響都沉重,引起無數重疊的回音。我立即掛斷了電話,我怕再聽下去,那弦會斷。
比薩餅涼了,冷冷的瞪著我,我也冷冷的瞪著它,我們對彼此全無欲望。
—每一個離婚男女的背后都有一個酸澀的故事,原來男人最大的悲苦不是貧窮而是無能。——這是誰說的?又是煙雨么?
這個夜晚,我的心被這樣一個故事狠狠的打劫。
我逃出西餐廳。大街上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夜的城市像個沒有得到滿足的女人,依然在騷首弄姿,企圖誘發情人再度勃起。
不知道在城市溫情的懷里,還有多少男人正在忍受著面對心愛的女人沒法真正擁有的痛苦。
下雨了,這是個多雨的季節,我忘了帶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