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畢業(yè)前的一場突然變故,使我原來已成竹在胸的就業(yè)計劃徹底泡湯了。我原先聯(lián)系好的位于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的一家企業(yè),由于偷稅漏稅被勒令停業(yè)整頓,當我明白地意識到此路不通時,時間離我畢業(yè)只有一個月了。我不得不以破釜沉舟的勇氣,從零開始,再次投身到安身立命的求職道路上去。
在人去樓空的學生宿舍里,我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購買《新民晚報》、《申江都市報》等一些過去避之不及的滬上小報,然后在廣告版的字里行間,尋找任何有價值的蛛絲馬跡。
就這樣憑著瞎貓撞上死老鼠的微弱概率,我踏上了金業(yè)公司的招聘會。
會場設在這家企業(yè)的頂樓會議室。我一走進人頭攢動的大廳,就下意識地告誡自己,這不過是自己又一次徒勞無益的努力而已。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最后一排,聽公司人事部的公關(guān)小姐介紹企業(yè)狀況。她的聲音隔著連綿不絕的座位,傳遞到我這邊的時候,已經(jīng)嚴重地干擾變形,我的腦海里聽著她的像大海波浪一樣晃蕩的聲音,神思恍惚地考慮著是否參加下一家的招聘會。
也許我最大的慶幸,就是再堅持了十分鐘,這十分鐘,使我在大上海的浩渺的海面上,找到了一塊落腳點。我當然不是指我生存的落腳點,而是指我情感的島嶼。
也許在上海尋找一塊立足的地方并不是件難事,但能在紛雜無序的波濤浪谷里確定自己的那一塊心靈駐足的場所,卻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
2
“秦健!”我的龐雜的思緒,是被一個女孩的聲音打斷的。
我放下擱在桌子上的雙腿,抬頭看著面前的叫我名字的女孩。
“是你……”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叫王嬌,是我初中時代的同學,相隔數(shù)年,竟然在大上海求職的道路上相遇,一剎那間,我竟有一種時光倒流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
她的相貌沒有太大的變化,初中時代的女生似乎都已發(fā)育完全,驕傲地顯示出她們?nèi)康撵n麗。她的那種遮掩不住的美麗,依然像我記憶中那樣,穿透成長的歲月,散發(fā)著經(jīng)久不息的芬芳。
我能夠記得她的原因,還在于我們曾經(jīng)代表屯溪中學參加市里組織的學校劇展演,我與她曾經(jīng)在《打豬草》中分別扮演陶金花與金小毛。當年我們一起走在崎嶇的山道上的情景,長久地給我青春期的夢境鍍上了一道美麗的花邊。
我記得那一次我們參賽的節(jié)目并沒有獲得大獎,只是得到了一個鼓勵獎。在回來的路上,我郁郁寡歡,倒是王嬌依然像平常一樣恬淡地說說笑笑。她的情緒悄無聲息地感染了我,使我忘記了失利帶來的傷感。很多年之后,我已經(jīng)淡忘了當年失意帶來的苦惱,倒永遠烙下一個女孩溫潤像黃山石一樣的微笑。
初中畢業(yè)我離開了屯溪老街,隨父母回到了老家崇明。從此再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3
我和王嬌走出了會議廳。在我的印象中,她當年與我相比差不多高,但現(xiàn)在我偷偷地掃視著她,卻發(fā)現(xiàn)她必須仰視著我,才能與我的視線對接。
站在會議廳外面,我們似乎要把離別后的所有情況一古腦地傾倒給對方。她的目光依舊像當年那樣明亮,姿態(tài)依然帶著當年的頑皮而恬淡。她微微地歪著頭,用水淋淋的目光望著我,讓我在孤寂的大上海里涌上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她告訴我她的簡單生活,在屯溪中學畢業(yè),考上了上海大學的紡織專業(yè),畢業(yè)后,她想留在上海,于是就開始了在上海的求職生涯。
因為她的緣故,我改變了對這次應聘不抱期望的態(tài)度,特別留神此次招聘企業(yè)的情況。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家企業(yè)是一家海外著名的保健產(chǎn)品在國內(nèi)開立的分支機構(gòu)。王嬌對這家企業(yè)抱著很大的希望,這無形中感染了我,使我開始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投入到應聘中去。
經(jīng)過了公司的第一輪淘汰,我與王嬌順利地進入下一輪的競爭。
我們領到了公司布置的一項古怪的作業(yè)。
當我看到那一頁作業(yè)題目的時候,我第一感覺不是羞澀,倒是羞愧。
等王嬌出來,她的臉上也是紅撲撲的。走在像山峰一樣的城市高樓下,馬路上肆意刮過的風,就像童年時山間那些迅即掠過的過山風一樣,強勁,猛烈。在我的印象中,城市就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山。
王嬌沒有說話,默默地與我一起走著。城市是看不到地平線的,但來自于西邊的晚霞還是燃燒在最高端的樓頂玻璃墻幕上,輝映下來的光線一點不比童年時山區(qū)感受過的溫暖的霞光來得遜色。
這是否就是王嬌滿臉火紅的秘密?
“我的作業(yè),你給我做了。”王嬌頭也不回,把她的作業(yè)題扔給了我。
“我……我……”我語無倫次地追隨著她。
“什么我,我,我,小氣鬼,大懶蟲。你想找借口,沒門!”王嬌雖然口氣嚴厲,但還是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然后斜著眼,望著我:“你沒有體驗啊?”
我們面臨著同樣的難題,這份作業(yè)的內(nèi)容是,以五百字左右的篇幅,表現(xiàn)各自身份對性高潮的體驗。我不明白這家企業(yè)為什么要出這一道作業(yè)題。這是我難堪的真正原因。
我所學的專業(yè)是機械系,清一色的和尚班,在校園里我的愛情是一片空白,更別提有什么做愛了。王嬌呢?我求援地望著她。
她見我盯著她不放,突然間明白過來,臉頰上再次燃燒起像晚霞一般絢麗的火燒云,然后不由分說地拍擊著我的肩膀,“你胡思亂想什么?你以為我會知道啊。”
4
我們兩個人面對著這一道對于我們來說陌生的體驗題目,尷尬地走在上海的街頭。有一刻我提議,放棄這家企業(yè)作弄人的作業(yè),另尋高就,但王嬌不由分說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她說不經(jīng)過努力就放棄不是她的性格,她希望我也不要輕言放棄。
可是,我們該怎樣完成這份古怪的作業(yè)?
“我有一個主意。”坐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我對身邊的王嬌開口道。
“什么?”
“你不要生氣。”我曖昧地笑著。
王嬌側(cè)過臉看著我,突然意識到什么,狠狠地拍打著我的臂膀,說道:“我叫你瞎說,我叫你瞎說。”
我擋住她的手臂,說:“你還沒有聽我說,干嘛就打我啊。”
“瞧你那眼神,就知道你沒有好事。你想都不想。”王嬌撅著嘴說道。
“你想到哪去了。”我不由得笑了。
“那你說。”王嬌寬宏地說道。
“我是說到網(wǎng)上下載一段A片,不是就有體驗了嗎?”
王嬌不由分說地打過來,“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我撫摸著像小雞啄過的微微疼痛的臂膀,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說:“那你說怎么辦?”
王嬌突然跳起來,“有了,我想起一個人。你也認識她。”
5
王嬌提到的這個人,原來是我們鎮(zhèn)里文化館的老師,我們都叫她蓮姐。王嬌告訴我,蓮姐后來從安徽來到上海,現(xiàn)在在一家吧廳里給人家唱黃梅戲。
蓮姐當年輔導過我與王嬌表演《打豬草》。王嬌到上海學習后,一直與她有聯(lián)系。她大我們七八歲,早已結(jié)婚,理論上倒是一個可以取經(jīng)求教的理想人選。雖然我對向當年的輔導老師請教那難以啟齒的隱秘感受,覺得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事實上都難以接受,但看到王嬌那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還是無奈地服從了她。
王嬌的解釋是,即使我們從蓮姐那里一無所獲,但去拜訪當年曾經(jīng)熱心輔導我們的老師,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正是王嬌這一點看法打動了我。能與她在一份共同的回憶里,重溫那童年的快樂感覺,顯然要比真正的目的更加誘惑著我。
在一家歌廳的大廳里,王嬌找到了濃妝艷抹的蓮姐。她打量著我們,似乎在欣賞一件拼湊到一起的瓷器,那種左瞧右瞧的神情,倒讓我嚴重不自在起來。
她把我們帶到一間空著的房間,她與王嬌走在后邊,嘰嘰咕咕地不知說著什么,我坐在散發(fā)著一股沉悶氣息的房間里,聽著她們在外面吃吃的說話的聲音,真奇怪女人見面怎么有那么多的秘密要說。
突然,蓮姐爽朗的笑聲,從門外一路響著傳進了房間,“你們啊,就為這事來找我?這還不容易啊,我為你們開一個房間,各得其所,要什么感覺就有什么感覺。”蓮姐的臉上露出一種逗弄人的神情。
“蓮姐,你不肯幫我們?”王嬌把自己的頭貼靠在蓮姐的身上,撅著嘴,一副不堪羞辱的神情。
“你們用得著要我?guī)褪裁矗坑植皇桥艖颍銈円膊皇钱斈甑男『ⅰ!鄙徑汩]住嘴巴,抑制住笑意,突然,又忍不住呵呵大笑起來,“你們這兩個小傻瓜,居然為這事情來找我。我想輔導你們,也不成啊。”
“蓮姐,還不是過去我們把你當姐姐看待,一遇難題就來找你了唄。”王嬌一邊打著蓮姐的手,一邊朝我使眼色,那意思是讓我出山啦。
我趕快順著王嬌的話說:“蓮姐,我和王嬌剛才還議論著呢,蓮姐肯定會再幫我們一把的。”
“你們哪,說你們一個字:傻。”蓮姐止住了笑,“這種事,還好意思向我開口。你們想怎么辦啊?”
王嬌見蓮姐口氣松軟,趕快見縫插針,“蓮姐,我們想請你指教指教啊。”
“你這死丫頭,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以為你們不懂的事情,我就懂?看我怎樣修理你。”蓮姐假惺惺地作毆打王嬌狀。
“蓮姐,你打吧,打過之后,你得替我們想辦法了。”王嬌像小孩那樣耍起了無賴。
“算服了你了。”蓮姐拿腔作調(diào)地嘆了一口氣,“被你纏住,我算沒轍了。讓我想想。”
王嬌回嗔作喜,趕快讓蓮姐坐在沙發(fā)上,就像古戲中小丫環(huán)哄著小姐坐下一樣。
蓮姐喘了一口氣,在沙發(fā)里坐了許久,然后她咂咂嘴,她這一多年的習慣一點沒有改變,我們知道她要開講了,就像某些領導開講前需要清清喉嚨一樣。
6
拿著蓮姐給我們的一只信封,我們就像捧著一個藏著妙計的錦囊袋一樣。蓮姐吩咐我們,只能在我們離開她一小時后打開。
我對蓮姐的妙計基本不抱希望,但王嬌顯然奉若神明。我們離開蓮姐一小時后,打開了那只信封,里面夾著兩張票,是蘇州樂園的兩張門票。反面注著一行字,“愛的蹦極。”蓮姐說,這本是她的朋友送給她的,正好給你們了。
7
在滬寧高速公路上度過了兩個小時,路基下像積木一樣大小的虎丘塔閃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在蘇州樂園的蹦極區(qū)內(nèi),我與王嬌站在高高的蹦極跳臺上,倒系著彈力索,跳了下去。一剎那間,我覺得失去了自己,仿佛銳不可當?shù)乇枷蛞粋€方向,執(zhí)意地向前,無所畏懼地向前……
我交上了我的作業(yè),那是一段對性的感受的描寫。我這樣寫道:“愛的高潮,那是一種失重的飛升,是一種飄然欲仙的滑翔,我不斷地攀升,去貼近那流云,去感受那天空……”
王嬌的作業(yè),我想讓她給我看一看,但她捏著紙角,不讓我靠近,趁她不注意,我搶了過來,掃了一眼,我看到這樣的字句:“……我仿佛是一個長了翅膀的仙女,飛翔在沒有空氣的天空……”
我和王嬌順利地被公司錄取。我分到了策劃部,起草公司的宣傳推廣計劃;而王嬌成為一名客戶經(jīng)理。在我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們相約著,去看望蓮姐,去感謝她讓我們體驗到了一種飛翔的快感,找到了我們可以在一起朝夕相處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