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兩年前舉辦的“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中曾經發生給苗族民間歌手龍仙娥演唱打分懸殊較大的事情。有觀眾詢問打分低的老師,為何只給了這么低的分數?答曰:這種唱法不規范、不科學,演唱難以持久(大意)。由此而引發了關于民族唱法與所謂“原生態”唱法的爭論。雖然這場討論沒有得出什么權威性的結論,但無疑引起了人們對“原生態”唱法的關注,而且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在今年的“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中增加了“原生態唱法”這個門類,并且成為這次比賽的一個亮點。
我十分贊成給中國各民族、各地區豐富多樣的演唱藝術風格和這些民間音樂的承載者提供更廣闊的展示舞臺,這也應該是一個民族音樂研究者的理想。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希望在“原生態音樂”成為約定俗成的名稱之前,理清一下它的真正含義。如果使用它會讓人產生誤解,甚至有害于這些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那就需要看看是否可以找到一個更確切的、更易懂的稱謂來表示這類藝術。
“原生態”這個詞來源于自然生態研究與環境保護領域,即指稱那些未受到人類太多的開發與破壞的、基本上處于原始狀態的自然環境。從20世紀60年代起,人們逐漸意識到隨著人類生產力的飛速發展所造成的對自然界掠奪性的開發最終將使人類自身受到懲罰(如氣候變暖、土地沙漠化、動植物物種的迅速減少等),一些有識之士開始提出如何保護日漸脆弱的自然生態,如何保護人類自己的家園,以及為此如何與人類的朋友——各種動植物和諧相處的問題,諸如“綠色家園”、“環境保護”、“原生態”等詞匯也就常見諸報端,逐漸成為日常用語了。應該說在自然科學領域人們對“原生態”這個概念的理解基本是相同或相似的,不會產生太多的誤解。而當一個概念轉用到其他領域時人們就需要格外小心了,因為它本來的意思用在另一個領域是否恰當,是否會形成某種誤區,這是必須加以認真考慮的。比如達爾文提出的“進化論”到目前為止還基本上可以用來說明自然界各個物種的起源和進化,但當人們用它來解釋人類復雜的文化現象時,就很容易落入“社會達爾文主義”甚至“種族優勝論”的泥沼。
我理解的所謂“原生態音樂”大致是指那些形成于自然經濟時期并且由于地域、交通、經濟等原因而沒有受到太多外來文化影響的民間音樂。它的“原汁原味”不僅反映在曲調上,而且更多體現在表演形式與風格上,這類藝術的鮮活性也正是通過這些民間音樂家的現場即興表演展示出來的。借用產生于自然科學領域的“原生態”這個概念來比喻這類民間音樂也許有利于強調這些音樂的價值和保護它們的迫切性,比較容易獲得宣傳上的效應。但我們也不能忽視它可能或已經造成思想上的混亂。文化的生存環境畢竟不同于自然界、動植物界,文化是由人創造的,也是由人來承載和傳承,而且最終要為人服務的。而人是有思想、有理想和具有由此而催生的主觀能動性的。這些音樂的創造者和承載者也和其他的人群一樣,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也同樣有了解外部社會,與其他文化交流甚至接受其他藝術的愿望。特別是在當今這個傳播媒介無孔不入的時代(例如所謂的“村村通”就是讓現代的文化借助于廣播電視進入到那些偏遠地區的一項工程),這些音樂能否再以原來的生存狀態延續,這是值得懷疑的。事實上我們現在在一些晚會或大獎賽上所聽到、看到的所謂的“原生態”音樂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原生態的呢?曲目、演唱方式與方法上也許比較多保留了當地民間音樂原來的樣態,但歌手們在舞臺上表演時還有多少在田間、草原的那份感情?曾經滄海難為水,一旦這些純樸的農民歌手走進大城市、面對電視攝像機時,他們的思想和價值觀難道不會發生變化?我覺得發生這樣那樣的變化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他們也有通過自己的藝術來獲得經濟回報的權利,就如同農民進城務工掙錢來改善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一樣。
這些鄉土民間音樂藝術的歷史和審美價值是不容置疑的。歌手們帶來了明顯區別于美聲、民族和通俗唱法,帶著泥土氣息的鄉土音樂,在充分展示這些藝術的魅力的同時,也豐富了城市人的音樂生活。但我不認為這些音樂依然是原生態的藝術。歷史唯物主義的常識告訴我們,經濟基礎決定包括藝術在內的上層建筑,但是上層建筑并不完全依存于經濟基礎而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今天我們所欣賞的古典藝術其生態(時代)早已經過去了,但這些音樂依然存在。也許有人以為這是由于這些音樂有文本(樂譜)的存在,當然這是原因之一,但不盡然。今天我們所聽到的這些音樂難道還是巴赫、貝多芬時代風格的音樂嗎?其實它們早已經是這些音樂的現代版了。同樣產生自農業社會的這些中國傳統音樂也是可以離土離鄉而延續和繁衍的,它們依然可以保留原來的曲調、演唱演奏的基本韻味,而且讓這些鄉土藝術走進城市,以商業化的形式展演,不僅可以豐富大眾的文化生活,還有利于它們的傳承和發展。清末民初一些地方民間音樂,如浙江越劇、廣東音樂、大鼓等,進城后才成為具有全國影響的劇種、樂種和曲種,并在更大范圍、更又保障地得到延續。如果說在舊社會傳統藝術的傳承主要還是依賴于科班這種口傳心授的形式的話,那么在建國以后,大多數傳統音樂品種開始轉向以專業院校為主要的傳承場所,一些民間藝人被聘請到專業院校當教師,向年輕一代傳授各種藝術和技能,同時一些原來具有西學教育背景的教師也虛心向這些民間藝人學習,從中也有許多收獲。例如中央音樂學院的一些著名聲樂教授直到如今依然讓他們的學生找演唱大鼓的藝人上課。事實證明這種把民間藝術家請到院校任教的做法對于傳統的延續是十分有效和必要的。
同樣我認為,把那些至今仍然留存鄉野間的民間音樂(特別是聲樂和器樂的演唱演奏)引入到高校傳承不僅必要而且可行。目前全國設置音樂專業的院校有數百所之多,遍布各個省、市、自治區,可是辦學模式與專業設置卻完全像克隆出來的一般,只是在教學水平上的差異,這不能不說是我國音樂教育的悲哀,就如同前些年冰箱彩電的低層次重復生產一樣。如果把各地方的鄉土音樂,特別是那些既具有文化價值,同時又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的主要傳承任務交付給各地的院校(當然這并不意味這些藝術原生地的百姓就不去唱奏這些音樂),我覺得我們鄉土民間音樂的延續就會有保障得多,盡管它們已經離開了原有的生態。
對于我國各種傳統藝術的留存我是樂觀的。我相信經過成千上百年積淀下來的那些優秀音樂文化不是能輕易拋棄的。有些可能會改變形式,但其基因將會長久保留在我們各種新的音樂之中。美國學者梅里阿姆在《音樂人類學》一書中就曾經以印第安人和黑人的音樂在美洲的命運為例,說明傳統音樂是具有頑強生命力的。印第安人和黑人雖然曾經遭受過殖民者的野蠻迫害與奴役,他們包括音樂在內的民族文化也隨之受到摧殘,但是歷經數百年的滄桑這些音樂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成為美洲的許多國家各類音樂創作的重要元素。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把美國或安底斯高原國家當代音樂的黑人或印第安因素剔除,這些音樂還有什么特色可言?他得出的結論是人們在強調重視那些傳統音樂的價值的同時,也不必過分夸大它們瀕危的處境。民族音樂學家的任務一方面是要盡可能保存整理那些原汁原味的傳統音樂,但也不應忽視對其變化的關注與研究。
產生并至今仍保存著這些鄉土音樂的社會發生變化是不可避免的。為了延續這些音樂而要求保持當地經濟社會的所謂“原生態”是不現實的。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的人民都有發展生產力、提高自己生活質量、接受各種文明的權利。作為研究者既沒有權力也沒有能力阻止這種趨勢。
要保持音樂文化的多樣性有許多切實的工作要做,保存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既可以留存于當地,也可以采取博物館式的,還可以適當運用某種商業的方式。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與其熱炒所謂的“原生態”,不如多做些搜集記錄保存研究的工作,哪怕是能夠為博物館增加些許非物質文化。
為了避免引起誤解,我建議采用“鄉土民間音樂藝術”來代替所謂的“原生態音樂”。
俞人豪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