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 花
我是不懂麻將的人,常在朋友拿到“一筒”時不合適宜的說,這張牌多么像星巴克的LOGO。被他低聲制止,我才驚覺自己暴露了牌。
雖是不懂,我卻喜歡看上海知性男人搓麻將。他們表情通常都較為松弛,但說話卻頗像讖語,食指中指優雅夾摸,眼神里有暗自的較量。
上海作家程乃珊有句話說:上海話叫“搓”麻將,比廣東話臺灣話的“打”麻將,顯得文雅泰然,慢條斯理多了。“搓”,意味著一種細磨細揉悠哉悠哉,完全不用那么急吼吼極形惡狀地“打”。
僅僅是一字之差,就把上海人的特色跳了出來。
據說在上海知性男人搓麻將的活動中,白板對煞(滬語發音:be ban dui se)是比較不受歡迎的一種格局。
上海知性男人向我解釋:白板對煞暗喻的是僵持,對大家都沒好處,到頭來一場空。
這是上海男人搓麻將的忌諱,也是做人的忌諱。經常做白板對煞牌型的人,生活中也必然很烏蘇。
不少弄堂男人搓麻將是為了“解厭氣”,有的為了輸贏些小鈔票,上海知性男人對為什么嗜好麻將的解釋也“知性”:有很多東西是錢買不到的,比如情感,比如機會,比如天氣。隔家碰是烏云蔽日,上家碰是艷陽朗照。隔家碰是青樓一夜皮肉之苦,上家碰是夢中佳人做嬌妻。隔家碰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上家碰是似曾相識燕歸來。
知性男人搓麻將,一般沒“風”不能和。所以我看四個上海男人一般都把風在手里攥得牢牢的,幾乎把冷風攥成熱風。你有冷嘲,他有熱諷。風是抓不住的,誰能抓住風?上海人御風而行,這是上海人的聰明和能力。
在上海麻將中,碰碰和可以不用風,于是打碰碰和的人可以把手張開,讓風飛揚。因為不打碰碰和的人不撒風,所以打碰碰和的人無風可觸,風又不可以拿來吃,所以為了避免吃西北風,打碰碰和的人最好不留風。
麻將聲聲里,真不知有多少人生玄機翻來覆去。
上海男人通常信奉:按牌理出牌。牌理即人情,就如同文學即人學,牌要一張一張地打,有主有次,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踏踏實實。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但如果是比較精彩的上海男人,細長手指溫和的下手,但會冷不防不按牌理出牌,其實他的“不按牌理”里,自有一種“理”。這種“理”是靈光一閃的強悍,顯出知性之外的性感?!皩幒涂n,不和對倒”是其中的一種,卡檔雖然狹窄,但深刻,對倒雖然寬泛,但平直,這是兩種美學觀念的斗爭,是對中庸哲學的一種反叛,這在中庸之道盛行的上海,絕對具有一種極端美學的味道。東風壓倒西風,或西風壓倒東風,都是一時之選。人生何嘗不如此?
我始終覺得麻品就是人品。上海男人打麻將,一般有4類人,只消幾圈麻將,對方的脾性習慣,見識城府,便可躍然桌上。
一類是謹慎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每副牌都把下家看防得滴水不漏,雖然很少放炮,但也很少和牌。
第二類是大膽型,關鍵時刻敢出險牌,炮放得很多,辣子贏得也不少。這就是我前面說的精彩男人。
第三類是耐心型,善于做清一色,牌順利的時候門清是家常便飯;但是牌背的話,打什么來什么,容易情緒波動,輸贏兩張面孔。
第四類靈活型,一副不愿意被人制約的脾氣,對對和是慣用的秘籍。
這四類特征,可以說是上海男人性格的梗概。只是每個人的成分比例不同。
一些上海奮斗的外地男人,在還沒融入上海之前,總會埋怨上海麻將不倫不類,東南西北春夏秋冬梅蘭竹菊中發白全有,能吃能碰,一點特色都沒有,跟上海一樣,是個大雜燴。但當他們融入這個城市,他們會比上海人更迷戀上海麻將的打法,上海麻將的精髓全集中在所謂的“花”上,因為有“花”你才能胡牌(除自摸外),所以首先比的是機遇,機遇好壞沒的可說,你不用抱怨,于是只有在自己掌握的牌里比技術含量,這是上海麻將的規律,也是在上海做人做事做心態和城府的藝術。
有些人喜歡在球場上看男人,我有個不上臺面的愛好,就是喜歡在賭桌上看男人,觀察他們的言、行、神態。
就像小作怡情一樣,小賭怡神。我時常覺得賭性的另一種解釋就是血性。賭的過程,是檢驗一個男人質地的過程。氣度、狀態、心理素質、品德等都在賭的過程中顯現出來。像《圍城》里方鴻漸那樣,和女人打場麻將贏了點小錢,就把得意全都寫在臉上,盤算著去買那件中意的大衣,怕別人賴他錢,急吼吼去提醒,這樣的男人注定了是個全無用處的人。女人使點小伎倆,就能把一個男人的底氣揭穿。上海是個熟女何其多的城市,熟女是聰明人,見得多了,心也灰了,能沉住氣、不浮躁、寵辱不驚、收放自如且在他身上較難找出破綻的男人,是多么難得。幾個回合下來,她們就知道怎樣的男人才能牢牢抓住她們的異數——定不會是小格局的五好男人。
人生不能游戲,也不可認真,游戲會傷害別人,認真會傷害自己,上海知性男人都能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玩麻將,不玩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