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士學
城里的街上很難見到牛糞了。人不讓牛在城里的街上走,說牛臟,其實人更臟。我可以替牛做證,城里的街角墻根常有人的糞便,有專門的環衛卻總也打掃不凈。城里人辦的報上也常有市民在呼聲欄里反映這種事情。這些其實牛也知道,但牛懶得和人理論,再說牛也不稀罕到城里來。更別說牛還知道即使是拉車把人送進城里來的馬想進城來看看人都擋著不讓進,更何況牛呢?
但牛才不愿和人生閑氣呢,牛在有青草有清水的地方吃草屙糞,牛才懶得和人較真呢。
牛屙出來掉在地上其實是屎,人在地上撿拾起來那才叫糞。
那時在鄉下,放學后或是吃飯前,常要去撿牛糞的。驢糞蛋、馬糞球也撿的,但更多是牛糞盤兒。
背著爸用柳樹毛子編的大糞筐,幾乎比我還高,在背后硬生生的拖拉地。三齒的糞叉頭,是爸用八號線擰成的,安著長長的木頭把。平時,糞筐糞叉就那么很顯眼地懸在院子里豬圈門口的那棵老尖腚棗樹上晃蕩。
在村頭,在溝邊,在樹下,在河灘,背著大糞筐,我就那么追著牛糞跑。東尋尋西瞅瞅,牛逐著草走,我便追著牛跑。牛是自然地吃自然地屙,牛是沒有那么多說道的。
跟在一頭牛的身后,跟著牛糞在跑,我也是一頭牛了。那時候我的頭發灰嗆嗆,那時候我的衣裳土霍霍。那時候牛呼出的空氣我吸進去,那時候我呼出的空氣牛吸進去。跟在一頭牛的身后,或是幾頭牛的身后,我撿了幾頭牛的糞,便走了幾頭牛走過的路。我發現一頭牛走過的路和另一頭牛走過的路總會有很多的不同。即使在一條很窄的土路上走過,牛的腳印也絕對不會只是重復。一頭牛走一頭牛的路,一頭牛吃一頭牛的草。每頭牛吃草的聲音,每頭牛吃草的姿勢,甚至每頭牛吃草時的眼神都會不同。
時間長了,我發現,我走不過牛。我走得比牛慢,別看有時候我也會跑在牛的前面。但總的來看,牛是走在我的前頭了,牛比我勤快。
因為我總能拾到一頭牛很多天前留給我的一堆糞,攤在石堆里,或是一叢艾蒿旁。我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是牛幾天前屙的了,牛幾天前就來過這里了。牛是幾天前就來啃過這里的草了,可我幾天后才趕到這兒。
一堆新牛糞的顏色、紋理、形狀以致于氣味與一堆舊牛糞的顏色、紋理、形狀以及氣味是截然不同的,這我很快就能分辨出來。
有誰會仔細端詳過一堆牛糞的模樣,一堆牛糞的顏色是什么樣的顏色。與青草不同,雖然有青草的味道。與泥土也不同,雖然它總是落在鄉下的土路上。也不像一塊褐色的石頭,雖然它常蓋住一塊石頭或是被一塊石頭壓過。因為我很容易就能從一堆亂石中找出它來,我老遠就能在一片草叢中找它出來。有時我想象,一堆一堆精致的牛糞該是開在鄉間土路上一朵一朵精致的花朵,打扮著鄉間的小路,滋養著鄉下的田野。
我看見一盤牛糞在我的鄉下盛開,如花朵。大大的,讓那個小小的少年去拾撿。
我常會望著一堆牛糞發呆。看一朵婆婆丁正從牛糞堆中間開出花來,看一叢馬蓮在牛糞堆兒下探出頭來,看一個驢糞蛋站在一塊牛糞盤兒上……我感覺一塊牛糞盤兒的圖案真的很好看,一圈圈的像螺紋似的擰上去,又像一圈圈的水紋散開來。其實一盤兒牛糞與另一盤兒牛糞絕不相同,顏色與肥瘦都不相同。一盤兒牛糞有一盤兒牛糞的樣子,另一盤兒牛糞有另一盤兒牛糞的樣子。至今我都覺得散落在青草叢里或亂石堆中的一盤兒牛糞是很別致的靜物,可以讓我天天學畫畫的十歲兒子做寫生。
有時侯,我也會想與我在城里長大的妻子商量。能不能允許我的書櫥上也給牛糞留出一塊兒地方,讓它來裝飾我的書房。
牛糞不臭的,牛們吃草,吃草后的糞便依舊是草的氣息。吃得太多,吃得太雜,才會屙出太復雜的氣味,這是人做的事情。牛不會。村里的馬、驢、騾子,還有羊也都不會的。
撿回的牛糞,有一部分是作柴火燒的,這要干透的牛糞,一盤盤的,就用手一塊一塊地填進灶膛,紅紅的灶火,有誰會討厭過牛糞的味道。
身上背著直磕屁股蛋兒的柳條糞筐,那時我眼里不容別的。我的腳步追尋的只是牛糞,我的渴望只是能有多多的牛糞盛滿我大大的糞筐。現在我不行了。眼里看一樣東西便再看不到別的東西,現在我做不到。心里想著一件事兒的時候就不再想別的事了,現在我也做不到。
我就那么顛顛地遛達,像一頭尋草吃的牛犢。
村里很多牛走過的道我也走過。牛只屙自己的糞,可我要用很多牛的糞才能將我的糞筐裝滿,我不能指望只用一頭牛的糞裝滿我的糞筐,我不能僅僅依賴一頭牛啊。我用我的腳步去量牛的蹄印,牛的蹄印很清晰。特別是在雨后的土路上,在河邊的細沙灘上,在一坡草叢里,牛的腳印就格外地深刻。其實牛每一步走得都很穩的,牛每走一步都很實的,不急不惱的、不煩不躁的。只是雨后的土路上,河邊的細沙里,凹下去的一叢草上,能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出來。只能從一只蹄窩里看出牛的腳步只能怪人們眼笨。人走過的腳步比一頭牛要輕得多,人走過的腳印要比一頭牛淡得多。一個人的體重確實要遠比一頭牛的體重輕得多啊。
在河邊的細沙里,常有一汪一汪的、水亮亮的坑,那是牛蹄踩出的蹄窠。網住一汪一汪的水,不滲,不蒸,竟會游著一只已長出兩只腳的蝌蚪。那一汪一汪的蹄印,像我端的飯碗般的大小,讓我記著。
現在我常想起,我背了滿滿一大筐的牛糞樂顛顛地往家跑。現在我還能看見心滿意足的笑掛在我土模霍霍兒的小臉上,現在我還能聽見那時我一個人偷偷地樂出聲來。
那時我就發現,牛的性格文靜,牛的脾氣溫和,很符合牛墩實實的形象。啃一會兒草,牛抬起頭來,就那么平靜地望著遠方,若有所思的樣子,咀嚼著嘴里的一口草,一口草在嘴里細細地嚼。不把一口到嘴的草在肚里細細地消化掉,一頭牛便不會再去搶另一口草。不正兒八經地吃草,便拉不出一像象樣的牛糞。牛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可是我看不懂牛的心思,我只是站在它的身后。看它揚起尾巴,趕走身上嗡嗡亂飛的蚊蠅,又耷拉下來。看一眼它清亮地蒙著一層水汽的眼睛,盼著它能快吃快屙啊。我站在一頭正在吃草的牛身邊,我只是一個單純地等待牛糞的少年。
一個人坐在城里的陽臺上發呆,我就常看見那些牛在遙遠的鄉下走過來。沖我“哞哞”地叫,又甩甩尾巴。
拾了那么多的牛糞,可到現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該感謝哪頭牛了。是那頭斷了一只角的黃牛嗎?它是好邊吃邊屙的啊。是那頭渾身漆黑漆黑的犍子嗎?它可是吃一坡屙一片的。還是那頭長了一個白頭芯的花母牛呢?
讓我年年早早交上老師布置的二百斤的牛糞任務,我該感謝哪頭牛?讓我家的灶火那么紅那么旺,我該感謝哪頭牛。讓我家坡上的莊稼那么綠那么壯,我又該感謝哪頭牛?
我已跟不上一頭牛的腳步,我已被鄉下的牛們落得太遠太遠。
我已找不到一堆牛糞了。我越走越遠,我越長越大,卻再也找不到我那么急切地想撿的牛糞了。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沒有,這個城市的小巷里也不會有了。
在這個紛擾喧囂的城市里游蕩,我不知道還能有什么叫我那么尋覓那么渴望?還能有什么點亮我日漸黯淡的眼神?還能有什么喚醒我日漸拖沓的腳步?
燃著我的眼神不滅,牽著我的腳步不歇。現在,我都長大了。在城里,叫我去哪里,撿一筐牛糞背回家。
即使你能送我一只柳條筐,可我自己又該撿什么東西往里裝?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