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為民
今年的五四青年節,溫家寶總理視察北京師范大學時指出,“我們今天講民主,就是讓人民當家作主”,“讓人民批評和監督政府;就是要讓每一個人都能在平等、公正、自由的環境中全面成長;就是要把發揚民主與完善法制結合起來,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他同時指出,“我們今天講科學就是要尊重知識、尊重科學、尊重人才”。這其實反映了貫穿20世紀近百年來的“五四”文化精魂。早在1922年,茅盾就指出“我們的時代已經充滿了科學的精神,人人都帶點先天的科學迷”。一方面,是由于科學自身的不斷豐富、發展;另一方面,是由于“五四”先驅們認同“民主與科學”文化的自覺意識。“德先生”與“賽先生”結“緣”,在20世紀中國現代文化建設中形成了一個富有生命活力的開放系統。
首先,“五四”作家追求現代法制理想——獻身社會革命或民主思想改造的同時,對于科學理論的學習與知識修養,并沒有在完成學業走出校門后一勞永逸。上世紀20~30年代,魯迅思想由“進化論”發展為“階級論”,《魯迅日記》書賬里還記錄著他讀過的大量自然科學著作。創造社作家以飽滿狂放的現代激情,追求“科學和民主”精神,歡呼“鳳凰涅幀保一方面崇尚“女神”“天狗”,一方面企求“祖國富強”,浴火重生。郭沫若編輯《創造》季刊的同時還在日本東京學醫;成仿吾直接從事科技工作,任長沙鐵廠“技正”;郁達夫寫完《沉淪》等系列小說,先后在北京大學、武漢大學任講師等,主講經濟學;臺灣的“五四”作家賴和終生行醫,正是他的醫生職業,使他得以廣泛地接觸各階層人民,能夠深刻地理解、反映民眾的種種疾苦與特征。他的小說等作品描寫臺島發生的“群體事件”,呼喚現代法制文明,號稱“詩醫”。
在這些“五四”作家的精神生活中,科學顯然占有極其重要甚至是首要的關鍵性地位。“五四”時代產生的這種“民主和科學”的人生價值觀,往往會影響到“五四”作家們的生活道路。在當時成績斐然或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中,也的確有人既堅持現代民主意識的文藝創作,又從事自然科學研究。例如丁西林,他不僅是北京大學物理系的創始人,也是現代文壇著名的喜劇作家,他早期創作的《一只馬蜂》和《妙峰山》等,就突出顯示了現代法制導向下的民主精神。也有人后來放棄創作,專心致志地獻身于自然科學,如蔡希陶,早在“五四”時代,他就發表小說并得到魯迅等大師們的推薦與贊賞。
尤其值得關注并成為“五四”作家之光榮的“逸事”,發生在四十年后。作為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亞熱帶植物研究基地的創建者,蔡希陶從20世紀50年代起就一直工作在云南邊陲。他和同伴們先后獲得中國科學院與云南省級科研成果200多項。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經濟困難時期,蔡希陶培育了多個作物品種,為云南人民度過難關做出了重要貢獻。但他還有一項獨特的“貢獻”至今鮮為人知:吳晗那部因姚文元羅織罪名而引發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劇作《海瑞罷官》,其實還得名于蔡希陶。
那是1965年,吳晗請老友蔡希陶到家中聚餐,并贈送新作《海瑞》征求意見。作為北京市副市長、著名的歷史學家,吳晗本來是響應毛澤東在中央會議期間的倡導,學習海瑞“直言敢諫”的精神才創作這部“新編歷史劇”的,但作品很快遭到江青的質疑和批判。1965年,在毛澤東的支持下,由江青、張春橋密謀策劃,姚文元執筆寫成的批判文章在上海發表。當時,中共中央書記處采取了慎重態度,《人民日報》遲至11月30日才轉發姚文元的文章,并配發了經過周恩來修改的按語:強調學術討論要“實事求是,以理服人”。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條件和政治背景下,曾登上“五四”文壇,富有文學才情的蔡希陶讀畢作品,立即致函好友,對歷史劇的“新編”直抒己見:
吳晗、袁震同志:
……
海瑞劇本拜讀后,覺得很好,很有戲劇性,我來提個不成熟的意見:(1)是劇目,光用“海瑞”二字,帶有傳記性。而內容只是海瑞做的一件事。是否可改為“海瑞除暴”或“海瑞罷官”等名。具體指出是演的這一案件。(2)末場罷官,是全劇高峰,是否可加強充實一下,更有力地表現海瑞耿介剛直的個性。(3)31頁徐介自言自語,想辦法救徐瑛,可埋伏下一段話,說以前曾有恩于他,量他不致翻臉。這樣與49頁“當年得罪王章、老夫救解豈相忘?”有了呼應。(4)第10頁李平俊“知縣”系“知府”之誤。
我對戲完全外行,提的恐怕更是外行,如不對頭,請一笑置之。
敬禮
蔡希陶
十二月十八日
(參見王雨宇:《綠之魂》,科學普及出版社1991年版,第75頁)
這封信體現出法制理性的邏輯力量和科學研究的認真態度,至今讀來,倍受感染。如果透視當年海瑞“要害是罷官”的政治判決及種種輿論鼓噪,更凸顯出“五四”作家對科學與民主等時代精神的執著追求與品格涵養,自覺或不自覺地觸及社會生活與文化命脈的“要害”。這種現代民主意識在那種特定歷史條件下,與史學藝術的偶然性“巧合”,正反映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法制文明與科學精神血肉相聯的邏輯必然,也是中國現代民族精英統攝文學、史學與戲劇藝術所創造的“民主與科學”的時代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