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國階
作為一部電影,《被告山杠爺》故事情節簡單,也很難說有多高的藝術性。但是,毫無懸念的情節卻展現了社會轉型時期鄉村治理的沉重和復雜。
影片的用意是很明顯的:突出傳統的鄉村秩序與現代法制秩序的內在沖突,鄉村治理從人治模式向法治模式轉變的艱難和復雜。首先通過對背景的特殊安排和強調塑造了一個具有化石意義的小村莊——堆堆坪:地理位置非常偏僻,在全縣最偏僻的一個鄉里面位置又最偏僻的一個村,離最近的小鎮也有五十里山路;民俗保存較好;村民基本上比較樸實,例如臘正、張明喜與媳婦、王路的妹妹等即是典型例證,對山杠爺理解而且敬重;對來自縣鄉的“上級”有一種幾乎本能的敬畏,山杠爺就比較典型,雖然他在村里即是一個“上級”的代表;沒有電視,幾乎沒有報紙,以及其他現代傳媒;基本上沒有多少外出打工的。這些特征在現實的鄉村社會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而且往往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明顯。
相對而言,地理背景的安排還是比較次要的,更重要的是社會背景的安排和過濾。首先過濾掉了現實的傳統鄉村秩序所必然具有的諸多雜質,雖然是個千人大村,但村民之間沒有復雜的派系斗爭、深刻的家族矛盾和尖銳利益沖突,作為一村之長的山杠爺德才兼備、威法并用,就傳統的鄉村秩序而言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當家人。其次過濾掉了現實的法治秩序所必然具有的諸多雜質,影片中的蘇同志(來自縣檢察院的女檢察官)完全是法律的化身,本身以及執法過程沒有任何雜質,就事論事,依法說法,過濾掉了現實中經常困擾法治的人情、關系、領導干預等等問題,塑造了一個純粹的法治環境。再次,也精心過濾掉了傳統向現代轉變過程中村—鄉鎮—縣之間復雜的利益考慮,其中,鄉鎮一級政權的省略是最有內涵的。在影片中,代表鄉政府的王公安更多是一個符號,一個輔助意義的符號,本身對案件并沒有多少實質影響。現實社會里,特別是針對該類可大可小的案件,鄉政府出于本身的考慮,一般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甚至可以說,鄉級政權在這一類問題中往往扮演決定性的角色。
就這樣,通過地理、社會環境的特殊安排,影片塑造了一個純粹而理想的人治秩序,一個純粹而理想的法治秩序,然后盡力突出兩個“純粹”之間的矛盾、沖突和復雜性。
應該說《被告山杠爺》首先是一部法制片,始自法律,終于法律。就成文法本身而言,山杠爺涉嫌罪名以及可能的判決幾乎沒有什么懸念和爭議。但把他放在法律變遷的背景下,其所包含的信息就很復雜了。
成文法是不需再說的,但山杠爺的游街、祠堂關押等行為是否有傳統習慣法的依據呢?換句話說,這些行為在傳統中國是否是被成文法默許甚至支持的,而在鄉村也是被認可和賦予一定合法性的呢?!我們今天的成文法體系,特別是刑法、商法體系,幾乎是完全copy過來的,是現代的而且是西方的!但習慣法體系變遷的步伐卻遠遠沒有那么快。很大程度上,習慣法體系還主要是我們自己歷史傳統的沉淀,適應現代(西方)成文法的鄉村(中國)習慣法尚未生成。就如影片中所展現的那樣,對于村里人來說,現代(西方)成文法像縣城一樣遙遠,像蘇同志一樣陌生。現代(西方)成文法與鄉村(中國)習慣法脫節必然產生大量矛盾,不僅在一地而是在各地,不是在一時而是可以預期的長時期;山杠爺是否僅僅是矛盾突出的冰山之一角呢?
進一步的問題是:解決現代(西方)成文法與鄉村(中國)習慣法脫節,是鄉村(中國)習慣法單方面的向現代(西方)成文法靠攏呢?還是現代(西方)成文法與鄉村(中國)習慣法雙向互動呢?引導的、規范的、理想的過程是怎樣?現實的自然磨合過程又會是怎樣呢?內在的頑強制約現代(西方)成文法扎根社會的因素有哪些呢?內在的頑強阻礙鄉村(中國)習慣法向現代(西方)成文法靠攏的因素又有哪些呢?是向現代(西方)成文法靠攏呢?還是向其所蘊含的現代價值靠攏呢?這都是需要進一步深思的問題。
需要特別言及的是山杠爺自愿伏法的性質。山杠爺在法律面前沒有做任何抵抗就自愿伏法了。但是他是從代表上級的蘇同志以及王公安低下的頭那里確定自己確實犯法了,談不上對所犯法律的理解和出于高度的法治意識對法律的尊重;他的伏法完全不是現代法治的產物,而是傳統的上下級行政慣性使然;他的伏法與其說是對法律的尊重,不如說是對上級的信任和尊重,這種尊重和信任甚至有些盲目;他的伏法與其說是法治的結果,不如說是法治本身的悲劇。
言及習慣法和作為習慣法基礎的傳統應當區別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舊傳統,和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八年所形成的新傳統:兩者之間迥然不同,卻又有驚人的相似;作用的方向殊異,作用的方式卻異曲同工。
傳統鄉村秩序的精華就是鄉紳治村。一般情況下,依靠村規民俗規范雙方,形成一種鄉村秩序。特殊情況下,習慣法也賦予了強制手段,例如游街、關押、捆打等。實際上,在影片中,強英就是因游街而含辱自殺的,丈夫因妻子被游街而無臉見人遠走馬爾康打工。這種強制和懲罰的威懾力由此可見一斑。
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八年,一方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另一方面傳統卻在驚人地延續,甚至在新的形勢下又進一步被強化。在傳統的村規民俗的基礎上,又加上了嚴格的行政性的人身和土地控制,以及持續的意識形態壓力。改革開放以后,行政性的人身和土地控制大大放松甚至幾近于無了;在現代媒體、市場經濟以及社會流動的夾擊之下,傳統的規范性的民俗也大大削弱;傳統習慣法和嚴峻的階級斗爭形勢賦予的“整人”手段受到正式成文法的約束。但這僅僅是問題的一方面,問題的另一方面是:“文革”不僅培養了一種造反精神,而且每一個民眾聚居的村落往往都沉淀了一些矛盾;農民本身地位的轉變,和模糊的民主法律意識的提高,使其不再甘心被隨意驅使;而現代法律則仍然處于鄉村治理的邊緣。
形勢的變化,已經使鄉村治理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如計劃生育、糧款征收、架橋修路等既有的硬性職責仍在,甚至加強了。面對這種形勢,山杠爺一再強調,“你們不懂農村的事情!”“懶驢不打不拉磨,犟牛不打不踩溝”,并反問蘇同志,“你遇到這個問題你咋個辦?”蘇同志的回答是:“盡量批評教育,做思想政治工作。”而山杠爺則當場對蘇同志的回答給予了否定。山杠爺的強調、反問和否定實際上都是很有力的,而蘇同志的回答則軟弱無力,這似乎也暗喻了它們各自所代表的治理模式在鄉村治理問題上的作用。鄉村治理涉及大量繁雜事務,計劃生育、糧款征收、架橋修路等不過是一部分,另外例如潑婦罵街、不孝敬老人、撒潑耍賴、基本風尚、糾紛處理等等,這些依靠傳統鄉村自治解決的繁雜事務往往處于現代法律的“神經末梢”,為現代法律體系所鞭長莫及;而現代自治往往也還沒有達到有效解決這些問題的程度,而且現代自治本身就還在發育過程中,帶有大量的傳統因素。
從管理學的角度說,權力和責任的嚴重不對稱或者使職責無法有效完成,或者導致法外用權的滋生和蔓延。法外用權的部分原因就在于必須完成的任務和可以運用的手段之間較大的“剪刀差”。確定任務時,鄉鎮對于縣市省,村對于鄉鎮,均沒有討價還價的能力,但確定任務的省市縣并不直接完成任務,而是層層分解到鄉鎮、村,目標和手段之間、規范和職責之間的內在矛盾也層層具體化、尖銳化,直到村一級,已經無處可推,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和空間,只能硬著頭皮直面矛盾了!而鄉鎮政權出于本身利益的考慮,也出于對村級實情的理解,往往對法外用權姑息默許,甚至縱容。你說王公安以前就對山杠爺的行為一點也不知情嗎?難以令人信服!而所謂的“惡人治村”則不僅是姑息,而是明知故犯的縱容了。
影片中把山杠爺違法犯罪的原因歸咎于沒有文化、不懂法,從影片要反映的主題和山杠爺的形象著眼,只能這樣安排。但很顯然,這在現實中是一個很軟弱無力的答案。接手的臘正懂法,但可能也難以回避同樣的問題。把基層諸多矛盾的原因簡單地歸咎于基層干部的素質低,實在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堆堆坪的矛盾,既是時間上治理模式過渡消長所引發矛盾的集中體現,也是空間上行政—社會治理體系結構性矛盾的一個集中體現。
正是影片中強英、桂華、明喜及虎娃身上所體現的那種模糊的民主法治意識,在逐漸地瓦解傳統的鄉村自治,在逐漸地呼喚現代的鄉村自治。現代的鄉村自治必須是基于現代價值的治理。必須是基于契約而不是基于依附的,基于合作而不是基于控制的;要求民眾具備相應的主體意識、責任意識、程序意識、規則意識等;要求適合成文法體系的現代民俗的形成;要求有效化解空間上行政—社會治理體系結構性矛盾的現代鄉村治理體系;以及作為強制后盾的法律的進一步本土化。
山杠爺走了,但造成他悲劇的深層次的時間上的過渡性矛盾和空間上的結構性矛盾并沒有走,力度頗大的稅費改革、減輕農民負擔只能緩解矛盾,卻難以根本化解矛盾,或者新農村建設是根本解決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