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
上個世紀50年代,毛澤東曾談到近代中國工業(yè)化四位不能忘記的人物:張之洞、張謇、范旭東和盧作孚。由于公開出版的毛澤東著作上沒有相關記載,這一談話的背景一直流傳著不同的說法。有的文章說源于毛1952年3月15日與黃炎培的談話,《盧作孚文集》則稱源自1955年5月毛在一次會議上對張瀾、黃炎培等人的談話。
查《黃炎培年譜》,1952年3月15日有“毛主席約談”,但沒有記載這段話。同年7月2日,黃在民主建國會摘要傳達毛3月15日談話時曾說:“主席接著提出若干大工商業(yè)家的名字,特別注意大工業(yè)家”。從語氣上判斷,毛澤東可能提到了上述人物,但黃炎培沒有傳達。
《黃炎培年譜》有1955年5月10日“毛主席召談于頤年堂”的記載,未述及以上內容。張瀾于同年2月9日逝世,也不可能與會。但在黃炎培的日記中,確有兩段毛澤東評價這些人物的記載:
七時半人民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常委[務]委員會勤政殿開會,毛主席定六月十日舉行全委會,十二時散。散會前毛主席和群眾漫談,主席說:舊社會的人物不是沒有貢獻的。沒有張謇,中國的紡織工業(yè)不會這樣快;沒有范旭東,中國化學工業(yè)發(fā)展不會這樣快;沒有盧作孚,長江上下游船舶不會這樣多。(1950年5月20日)
偕力子訪李燭塵,因談蘇聯(lián)彼得大帝電影片。李燭塵述:毛主席說,我們用歷史的眼光來批判,中國張之洞、張謇、范旭東、盧作孚于經(jīng)濟建設有貢獻的(1953年8月12日)。
看來,毛澤東曾不止一次有類似的談話。早在1950年5月就提到了張謇、范旭東、盧作孚,1952年3月可能再度提及;至于李燭塵所轉述的那次,時間待查。
毛澤東首次提到盧作孚時,盧還在香港。21天后(1950年6月10日),他在中共地下黨組織安排下秘密離港。又過了5天,盧作孚作為特邀代表,出現(xiàn)在北京中南海懷仁堂的全國政協(xié)一屆二次會議上,受到新政府和老朋友們的歡迎。在他的推動下,民生公司成為全國率先進入公私合營的企業(yè)之一,其在香港和海上的18艘商船全部返回大陸。
當這位船王將畢生心血托付給新國家時,一場巨大的風暴席卷而來,迅速結束了他生命的航程。1952年2月8日,盧作孚在“五反”運動高潮中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于重慶家中。
盧自殺的消息被立即封鎖。一周后(2月15日),時任政務院副總理的黃炎培才在日記中記錄:“得上海周孝懷信悉盧作孚病故,其殤日還不知,但知其猝然的。”
次日黃又寫道:
招民生公司駐京代表何乃仁來,間知作孚于八日下午八時回家睡下,家人見他安睡,十時危急不治,似是服安眠藥致命。有兩點可疑:(1)民鐸輪六日沉于唐家沱,第二條又沉,就是八日的事,顯是有人故意破壞。(2)作孚有一隨身親信秘書關懷,于八日之晨和作孚鬧翻而去,原因不詳。
訪張表方其家臥佛寺壽祥里五號,商作孚事。午后二時,民建假全國委員會請統(tǒng)戰(zhàn)部李維漢部長指示新方針(有記錄),將周孝懷關于作孚之信交維漢。(1952年2月16日)
黃炎培歷來對盧作孚十分推重。張表方即民盟主席張瀾,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周孝懷即周善培,是川江航運界的前輩,皆與盧關系密切。2月18日,黃提議派盧的另一密友何北街參與后事處理。
此后13天的日記中,有8篇記載了圍繞此事的頻繁往還,參與者有張瀾、周孝懷、何北街、鄧季惺等。26日,黃終于接到中共方面的正式通知:“得總理轉示中共西南局電,盧作孚八日服安眠藥自盡,留有遺囑。”時距盧辭世已18天。
至此,這些盧作孚的昔日知交,已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黃記錄了他和張瀾的態(tài)度:
午后全國委員會學習大會在文化俱樂部舉行……張志和(盟)大罵盧作孚為帝國主義服務,可云顛倒黑白。
得張表方函,示致周恩來函稿為盧作孚表白……(1952年2月28日)
盧作孚死后,3月中旬運動開始降溫。但全國經(jīng)濟形勢仍繼續(xù)下跌,4月初毛澤東指示說:“我們已經(jīng)對資產(chǎn)階級打了一下,現(xiàn)在可以在新的基礎上和他們講團結了。”運動隨后逐漸剎車,到10月間正式結束。
(作者為中國近代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