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既
從來沒有見過書法作品的人,不可能有書法的概念,更不可能有書法的形體意識,不知何謂篆、隸、草、行、正,不知何謂“字體”、“書體”。存在決定意識,因為人的書法意識、字體意識等都是具體的書法決定的。不過這是就已有了實際的書法和它的各種字體、書體而言。
在沒有文字、書法以前,人們怎么想到造字、書寫的呢?無論古人想到怎樣造字和怎么寫字,總之是先想到要造文字,才有實際的創造,先想到要書寫,才有實際的書寫。
這一事實是否違反了“存在決定意識”的基本規律呢?絕對沒有,只不過不是具體的文字、書寫決定人腦子里有怎樣的文字、書寫意識,而是現實里種種可供識別事物、幫助記憶的跡象(比如古人所稱的“鳥獸蹄之跡可相別異”),啟發了人們為了記事、保存信息,才產生創造文字想法,并利用工具器材進行書契,才有了實際的文字。所以說,文字書契仍是在現實的啟發下才有的。已有的書契在人們頭腦里留下印象,形成相應的書法意識,轉而又能動地推動書寫。
存在決定意識,語言的特點也決定反映語言的文字的特點。前面講到,漢文字之所以有單個獨立的體勢,正是由于漢語是由一個個單音詞組成。古人可以給每個音造一個字,而自然界各種各樣單個獨立的形體,其所體現的構成規律正給漢字結體以啟示和暗示,使漢字不是自然形體的模擬卻有體現自然萬殊形體構成規律的特征。而漢字之所以有從甲骨文開始直到正、行諸體出現,卻不是現實中任何“美的形體動態”的反映,而僅僅是由于當時特有的需要、特有的物質條件與技術方法結合的結果。任何人不可能、也不會想到為文字事先設計一種體勢,但書契者可以而且必然要受自然萬殊結體造型規律的啟示和暗示,對以“六法”造出的字,以具體的工具方法,作具體的書寫,從而產生具體的形體。—這是不是現實的反映?當然是。現實萬殊形體結構共同體現的規律,被文字的書契者在運筆結字中,從不自覺地運用到逐漸自覺地總結為法度來把握。把握運用得精熟,就有美的效果,否則就沒有。這說明書寫運筆結體的規律是現實的反映,其能否產生審美效果則取決于書契者對規律把握的能力和修養,而不是取決于對現實的反映。
殷商之時,人們利用食后廢棄的龜甲獸骨作為載體,在上面寫字,但發現書寫之跡難以保存,不得不改以契刻,這便有了契刻特有的筆畫形質,并在人們頭腦里留下了相應的“甲骨文”字勢。
由于這種文字在人們頭腦中形成了那樣的體勢,所以人們在隨后到來的青銅器物上寫刻時,毫不猶豫寫刻下的就仍是這種體勢。但是,鐘鼎彝器上可寫字的幅面比甲骨幅面大,先寫在制器的泥胎上,字跡可以寫大,筆畫可以寫粗,線條可以隨勢圓轉,墨跡容易照樣刻出,所以字勢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另一種可見筆意的樣式,即既源于甲骨文又不是甲骨文了,人們的字體意識也相應發展。
當這種文字發展到簡牘上的書寫時,又因用途不同,工具器材不同,用技方法不同,還因人們已逐漸認識到文字只是表音表意符號,繁復的筆畫可以省簡,于是不知不覺字體又逐漸變了。這種變化,顯然不是要反映現實或反映現實美,然而事實上,無論哪種書寫,無論哪種字體,都產生了審美效果。這種審美效果哪來?一是在人因感悟自然萬殊而形成的形體結構意識的制約下自然形成的字勢有一種生命意味的形體,其于具有珍愛生命本能的人們,會產生一種美感。這不是書者在書寫造型中反映了何種形體動態之美,而是在書寫造型中有了萬殊形體構成規律的利用造成的效果,具有了生命之體和形式感的美。另一種則是在書寫過程中工具器材被得心應手地運用,顯示了書契者特有的技能功力之美。
自有書契以來直到古隸,所有用以結字的“筆畫”都不是按照現實中什么美的線形線樣設計(即不是它們的反映),而是以筆、以刀具進行書契自然形成的。只有一種字體即小篆(如立于泰山上的秦篆刻石),其筆畫確實是刻意追求的有如鐵線的效果。這不是為了反映鐵線的美,而是秦代統一六國文字,為確立字勢標準而刻意做作的。(史傳為李斯等人所作,我以為李斯等人很難具有平日沒物質條件練就一筆直下寫成那么嚴謹體勢的本領。最大的可能也只是經他們主持設計、在刻工的合作下完成的。)當時,用以結字的線,人們只以勻凈為美。(因為它有一種需要技能功力才能求得的效果。)平時為實用,難以做到這一點,此刻作為樣板供全國人學習,所以盡力弄成這種作為標準的樣子。
正如上面說的,實用中是難以這樣寫的,所以當日益繁多的書寫需要到來時,小篆沒大發展,隨筆而作的古隸倒進一步簡化為今隸,流行開來。
今隸是更多的書寫需要促成的,今隸與以往諸體的大不同處,在于書寫中有了筆勢的發現,書者非但不強求筆畫勻凈,反而對因用筆產生的輕重之勢給予了審美意義上的肯定。可以這樣認識:以往作書,多是描畫成線,文字被作為表達音意的圖形畫出來,求形體,不講求筆畫,筆畫之美是無心求之而自然產生的。隸體則是在講求字形的同時,更有書寫筆畫勢態的講求,以書寫求筆畫形態的力感和勢感。
正是這一審美效果的發現和許多繁重而急迫的實用需要,促成了草書出現。“草本易而速”,這是為了實用;后來為了把握審美效果,出現了“難而遲”,但也只是為了穩穩地把握書寫筆畫運動之勢,而不是為了反映什么現實美。但是政務軍務仍需要一種體勢平正端莊的文字,這便有了正書的創造(在所有字體中只有正體是總結歷代的字體經驗自覺創造的,要求平正安穩,是篆隸提供的基本經驗),但是人們并不回到篆隸,而是充分汲取了揮寫隸體求力求勢的經驗和草體的運筆和筆畫。如此便有了筆筆有動感、總體卻平穩的正書,這又反映了人們既講求實用又要求有端莊的審美效果的時代書法需要。
由此可以看到:各種字體的形成,與書契的工具、材料、方法有關,與書契要求有關,都體現了萬殊形體構成的規律,卻不是任何現實美的反映。
以后書家們有了自覺的藝術追求,也從不以現實美作為藝術美創造的依據。因為書寫受字勢的限定,受書寫意識的制約,而不是要求書者如何從現實中發現什么“美的特點和美的因素”融入書中。
開始人們以把握書寫技能為美,后來發現它更是一種“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展露精神、氣格的形式,于是便更看重這方面的效果,所以反而把單純只講求技能功夫的書法當作“不足為貴”的“手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