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江南
每個女人都是一個講述者,湊在一起就是一代人的集體敘述。我們看到、聽到的是他們在時代背景下的失落、畸形以及情感的匱乏
寧瀛是電影學院78屆的,與“第五代”的張藝謀、陳凱歌同學不同班,后來也走了完全不同的電影道路。她遠赴意大利,并將正宗的歐式寫實主義美學帶到中國。于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找樂》成為中國街頭寫實主義電影的第一個經典范本,令當時還沉溺在后現代破碎敘事中的第六代導演們驚醒。更難得的是,作為女導演的寧瀛,將帕索里尼和貝爾托魯奇的政治敘事策略繼承了過來,并在《民警故事》里以黑色諷刺劇形式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后來的《夏日暖洋洋》更在藍調落寞的北京街頭,將對現實的失望一股腦兒傾瀉出來,世態人情讓人冷到骨髓里。
時隔四年,寧瀛給出了這部《無窮動》,說的是被壓抑的尷尬和寂寞。一個女人捉奸的故事折射出眾女人們肉體和精神上曾經飽受的痛楚,真誠,逼近,殘酷,讓人觸目驚心,然后動容。
寧瀛擅長隱喻式反諷,擅長將自己要說的話包裹在故事的最內里。這是她的電影相較其他走寫實路線導演不同的獨特魅力所在。她的電影不會冷場,趣味十足。在《無窮動》里,懸念雖有,但卻沒有掉進環環相扣驚心動魄的好萊塢類型片敘事窠臼,類型片的外殼在開場不久就被導演徹底拋掉了。影片成為女人的秀場吃雞爪吃出“高潮”,談性論愛盡皆真情流露,每個女人都是一個講述者,湊在一起就是一代人的集體敘述。我們看到、聽到的是他們在時代背景下的失落、畸形以及情感的匱乏。
這次寧瀛一反從前街頭寫實主義的風格,轉成了伯格曼式的心理室內劇。她將影片場景幾乎全部集中在高墻下的四合院內,全是封閉的空間。無數的毛主席紀念章,灰塵覆蓋的舊書作為歷史與真摯傷害的見證進入畫框。這個特殊的空間也成為影片的主人公之一,這個空間經歷的有關政治和歷史的一切,讓片中的女人們駐足、回憶、沉淀、宣泄、省思。它隱喻著歷史與政治傷害的在場,使女人們像困獸一樣,與其說“找樂”,實則找難受。
現實與記憶,歷史與當下混合著娓娓道出,攝影機與無比強硬的空間一起形成掎角之勢,向外表強悍,內心脆弱的女強人們施壓,讓觀眾得以最近距離地逼視人物的內心,直至一覽無余。大量的帕尼奧爾式戲劇對白被引入,文本繁復,讓我們記憶中歷史與政治的輪廓漸漸清晰。
當然,還有那個影片中至關重要、但一直處于缺席位置的男人。本片的敘事格局和策略很像《大紅燈籠高高掛》。不同的是,《大》片是傳奇式的、虛構的、遙遠的,而《無窮動》則更真實、更切身,讓我們感同身受。它不再像從前鐵屋子里女人的古舊東方民俗寓言,而是將真實與虛構的界限模糊之后的“現身說法”。這多虧“演員們”面對攝影機表現出的令人汗顏的坦率。而導演寧瀛為藝術而“大義滅親”的作風,以及處理演員情緒和狀態的功力更是令人嘆服。國內有勇氣拿別人開刀的導演就已不多,敢于拿自己開刀、自我解剖的導演就更是寥寥了。
不過,影片中女人們的豪放做派的確讓人咋舌。此前的中國電影里,恐怕只有第六代導演劉冰鑒的《哭泣的女人》中哭喪女能與之匹敵了。幾個更年期女人“混不吝”地嬉笑怒罵,不留情面地嘲諷男人,也有自嘲,真是豁出去了。說它“文化顛覆”,倒未必有這么嚴重。不過至少,在;大銀幕上書寫了中國電影女性形象里程碑意義的一頁。電影藝術本就是男權。的,正如片中那個不在場的男人和那個在場的隱喻空間,一個如枷鎖,一個似煉獄,一直束縛并壓抑著女性的身心。中國影院里遲到地出現了這樣一部電影,很多人可能會因此而備感緊張,但重要的是片中的女人(無論瘋與不瘋)算是解脫了,寧瀛應該也可以松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