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榴
每當生活中被繁冗的瑣務纏身,我常常希望能抽身到一個光線幽暗的房間,期待以藝術的名義喚起深藏內心的某種沖動,現代博物館、美術館等就扮演了這教化審美的角色。
不過當代藝術看得多了,難免審美疲勞,失望多于希望每每加快了步伐,然而這一次,掉進時空的隧道,與五、六百年前的意大利人會晤卻是如愿所償。
在北京世紀壇開展的“意大利文藝復興展”,是一個以“肖像”為意圖的展覽,匯集了從“圣人”到凡人的諸多形象。它包攬了從13世紀到17世紀最有影響的藝術大家的作品。如果說使觀眾得以服膺的“圣人”是靠藝術家的想象來描畫,那么那些將軍、官員、文人、紳士、音樂家、貴婦們的真容則是憑了他們超然的繪畫和雕刻藝術“活”了下來。
突然間你發現自己正與六個世紀以前的意大利人的目光對視,他們幾乎都是將身子正側或微側,臉轉過來,凝神注視著前方,注視著你——在攝影術出現之前,人類第一次把“我”的容顏“真實”地留存下來的正是意大利人,而且這其中有幾位就是畫家本人。
那些啟蒙了藝術大師的大師
那個圣子耶穌小木雕(10號)既可愛又可敬,無疑是展覽的第一個驚嘆號,他稚嫩的面容與所懷抱的巨大使命居然能夠和諧的集于一身,使觀者感受到雕刻者信仰的力量有多強大。而隨后15世紀的佛羅倫薩無名女士豐潤的面頰和她所佩帶的彰顯富庶的珠寶、16世紀梅迪奇家族少女手持經書的虔敬心態和眼眸中若隱若現的憂傷,還有羅馬烈婦克雷盧齊亞倔強的頭顱和高傲的胸脯、紅衣主教暴露出女奴私生子身世的棕紅膚色,以及身份模糊的青年男子因為疫病向后退縮的審慎……這各具情狀的男女打開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世態人情的一扇扇窗。
在悠揚的音樂聲中,多媒體影像開啟了一段亞平寧半島之旅,電影鏡頭將15世紀歐洲最富有的城市佛羅倫薩和教皇威權所在的羅馬以及商業繁榮的威尼斯遺跡一一掃視。建筑的局部、雕塑的細節、壁畫的場面被放至宏大,藝術品的肌理與層次感毫發必現,這無疑是一次古典精神的視聽撫慰。接著另一組三維動畫的鏡頭,歷數科學的法則在文藝復興中的巨大作用。球形立方體在旋轉,撥開《圣羅馬洛之戰》的密集人頭,左側的騎馬人與右側的騎馬人完全對位!透視法經由烏切洛日日夜夜的悉心探究終臻于成熟。
然而這還只是開端。意大利人在15世紀初的新發現——透視法震動了整個歐洲,從此藝術不僅可以替宗教的神祇代言,還能反映我們生活的周遭現實。但是嚴格的數學法則僅僅給人物提供了一個真實的舞臺,人的立體感同時也提供了刺目的輪廓線——油畫剛剛起步之時,完成這一復雜艱難的過程是一輩輩意大利藝術家率先實現的。策展人有意依照時間的順序披露歷代藝術家的功績,學術意圖十分明顯。
今天似乎很難理解馬薩喬當年的一句名言,“繪畫不過是模仿事物本來的面目”,展廳中10號以前的作品恰好是這句話的對立面,它們延續了中世紀的理念,沒有企望在平面上復現真實的空間。馬薩喬之所以被喻為當時的“一道閃電”是因為他第—次讓人物穩穩地站立在了有深度的空間(11號)。早逝的馬薩喬開啟的新觀念被多納太羅的雕塑所倡導,他擯棄哥特式雕像莊重得近乎死板的樣本,賦予人物以勃勃的生氣和鮮明的個性。當看到女神優雅的姿態不會想到創造她們的波提切利是性情暴躁之人,也許惟有線條的韻律讓他歸于平和,清瘦的人物體態遠不如馬薩喬畫得準確,但犧牲了立體感卻獲得一種設計意味的和諧。
同時期的安吉利柯修士在修道院里繪制濕壁畫,他使用了新方法卻不炫耀才能,忠實于傳統觀念的他以謙和的精神感動了每一個走過他壁畫前的修士,同樣在教堂創作了奇妙壁畫的曼泰尼亞卻沒那么幸運,那些壁畫在二戰時毀于炮火,但僅憑這一小幅木板蛋彩畫的紅衣主教肖像,足以窺見他的才能。
一次古典精神的撫慰
只有在這些藝術家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弄明白天才之花何以綻放。達·芬奇既通曉透視法,又懂得明暗色調的變化,更重要的是他不滿足于描繪事物的表面而要窮究內在,在他那里臉部成為表現人靈魂的鏡子。這幅女人頭像(34號)畫幅雖小,氣象卻大,線條的表現力獨一無二,畫家似乎只需輕觸畫面就能塑造出立體的效果,且深含感情。這時你便相信只有熱愛宇宙萬物并充滿智性的“完美的人”才能擁有如此情懷,若干世紀以來,達·芬奇一直廣受贊譽乃是因大家承認人格力量賦予作品的超然神性不可抗拒。
拉斐爾不及達·芬奇廣博和深刻,但我們要感謝他于短暫的一生留下了諸多杰作供后世瞻仰。這個拿著金蘋果的年輕紳士,讓我們看到了二十歲的拉斐爾已經多才多藝,畫面那紅色與金色比照的效果輝映著的毋寧是“盛期文藝復興”的時代光芒。
居于威尼斯城的提香在世時被權貴競相要求畫像,通過藝術而永生不滅的信念在那時已達到高潮,事實也是如此,他的戴著手套的“意大利病人”,也許真患有某種傳染疾病,畫像因微妙的色彩過渡和從暗部中凸現人物的高超技巧而使他流芳百世。
托雷托、委羅內塞、圭爾奇諾開啟了后世肖像畫的各種潮流。而科雷喬和小帕爾瑪的明暗對比預示著巴洛克風格的前奏,但移步于卡拉瓦喬的作品前仍然令人大受震撼,就好似大衛為隔壁鄰居,我等親歷他提著仇人的頭站在面前,這樣的真實莫說在當時即便今天也難于達到。17世紀意大利的天才藝術家們又開辟了一條新的法則:藝術可以不必回避丑陋。文藝復興把它最后的成果派給了現實主義。
不可忽視的是,五個世紀以前羅馬作為世界文明的中心,是佛羅琳金幣通行歐洲、毛紡織工藝高超驚人、威尼斯商人廣聚財源的時代,由此,人的心靈全面打開,感性和理性被喚蘇醒亦相互平衡——這里承認肉體的歡愉克制在清明的氛圍,絕無后來羅可可藝術的香艷與放縱;這里拜數學為揭示自然秘密的法寶又不忘注入情感的體驗。藝術家們似乎好統一共識:單純、清晰、均衡,以“純粹美”為理想,那眾多的作品構建了人類精神世界的樂土。
今天,當我們面對這被稱為古典的文藝復興藝術,對比工具和理性的過度發展給地球帶來的災難,以及感性的麻木屢次使我們喪失掉愛與恨的能力,不由得羨慕起這些有幸呼吸純潔大氣的意大利先人,雖然,羅曼·羅蘭早就說過,“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他們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里將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廣源,心中充滿了日常戰斗的勇氣。”
對中國百姓而言,這樣“變換肺中呼吸”的機會顯得姍姍來遲。而慣常于被大工業拷貝所統治的我們站在原作前,能否體會到本雅明所疾呼的那種“靈韻”呢?期待世紀壇能多有這樣真正擷取了視覺藝術珍寶的展覽。
(作者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