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江南
杜琪峰多年來,卻一直能在這狹窄的題材類型中游刃有余,拍出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新鮮趣味,皆源自其汲取各種國外經典電影的營養
香港電影創作萎縮得厲害,今年如果不是譚家明、張之亮等上世紀“遺老”蹦出來,拿出《父子》《墨攻》,年終成績單定然是慘不忍視。不過,幸好還有杜琪峰——他儼然已是香港本土電影的最后一道風景。新片《放·逐》融合西部片的類型風格,墨西哥的牛仔對決,幻化成東方的情義生死兩茫茫。
杜琪峰多年來一直能在狹窄的題材類型中游刃有余,拍出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新鮮趣味,皆源自其汲取各種國外經典電影的營養。《暗花》《暗戰》等來自梅爾維爾的警匪片的冷峻黑色,《柔道龍虎榜》來自黑澤明武士片的粗獷豪放,歐陸寫實文藝風格則影響了《黑社會》系列近乎冷血般的克制,此番的《放·逐》,血緣上顯見是繼承了兩位西部片大師塞爾喬·萊翁內和薩姆·派金帕《日落黃沙》的精髓。
影片背景最初設定為古巴,因制作成本太高被放棄后,才改在澳門拍攝。說機緣巧合也好,匠心獨運也好,總之出來的效果渾然天成——澳門尚存(香港現已盡失)的異域風貌契合了西部片放逐寂寥的空間想象:在那個久遠、邊緣的幾乎已被人遺忘的槍桿子代替了法律的地方,英雄鐵骨柔情、肝膽相照,匪盜橫行,婊子無情……帶著些許理想主義的懷舊味道。而時間上設定為主權回歸的前三天,似《黑社會》般,同樣是歷史為經,黑幫恩怨情仇為緯的寓言故事。
片中,歷史的交叉點上人心惶惶,警察尚求相安無事,平穩過渡,莫言江湖中久經風浪之人。張家輝扮演的主人公阿和攜妻帶子自香港逃到澳門,為求平凡家庭的溫暖,卻遭老大追殺。昔日同道兄弟“泰”(吳鎮宇飾)及“貓”(張耀揚飾)保之,“火”(黃秋生飾)和“肥”(林雪飾)則堅持殺之,遂牽引出四人為兄弟及他的妻兒赴湯蹈火的悲情故事。故事極其簡單,卻勝在精心的時空處理與獨到老辣的視覺經營、場面調度。
如開篇一場戲,房子陳設簡陋,家不像家。藍調陰暗的光線下,阿和的妻子屋內撫兒哺乳,風吹簾動。屋外各路人馬紛至沓來,一觸即發,動靜結合,相得益彰。隨后火、泰與和三人屋內對決,槍戰布局出色,堪比《槍火》,而三人關系則似極塞爾喬·萊翁內的《黃昏三鏢客》里的墳場對決。停火后眾昔日手足,同心協力筑成家園。燈光黃曖,飯桌前圍桌歡笑,其樂融融。槍戰前的寧靜,斗室內火并的緊張,隨后的和諧眾歡,劇情跌宕陡轉,一氣呵成,絕無費筆。
類似的,黑市診所內一場亦是如此。兩路人馬盲打誤撞共處一隅,斗室內,數十人同在卻不得而知,懸念緊繃。隨后,借隔間、簾幔等有利位置展開槍戰,另一邊則是阿和于幻覺中錯將風鈴聲當兒子痛苦求索,風塵女攜款槍林彈雨中匆匆逃命。其間,動作場面的慢鏡頭處理比起吳宇森《喋血雙雄》里的刻意與無章更得派金帕的神髓,而且交叉敘事,不落細節旁支,處理得十分縝密。
而結尾酒店里,紅牛落地的電光石火之間,雙方互射同歸于盡的場面,以仰視、俯視與平視結合的縱深空間處理,則明顯是布萊恩·德·帕爾瑪的《鐵面無私》中階梯決戰一場的再創造。杜琪峰借鑒經典,揮灑自如,風格自成一派。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貫穿始終的靈魂是男性之間赴湯蹈火的兄弟情誼。與張徹、吳宇森散發曖昧同性戀情欲氣味的識英雄、重英雄不同,本片中的男人們只是普通人,向往家庭生活,并非寧要兄弟不要女人的理想化的孤膽英雄。但在中心人物阿和死后,剩下四人劫得黃金還是放棄了遠走天涯,而是選擇為救阿和的遺孀和兒子而送死上門。
《放·逐》雖借西部往事之殼,下的卻依然是現實香港之蛋,這才是杜琪峰。香港昔日輝煌不再,電影界亦然。樹倒猢猻散,世人茫然(片中人逢事便丟錢幣以做決定)的今天,導演借影片傳達出對古典品質的懷念,希望在前路不明的當下,大家應齊心協力、立足守住香港本土電影,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