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威
到底是先有了老子還是先有了兒子?按理說,沒有老子是絕對不會有兒子的;可是要是沒有兒子出世,老子又怎么能稱其為老子呢?所以說老子和兒子應該是一塊出來的吧!
老子是個好老子,老子很愛兒子,老子愛兒子當然是天經地義。老子是個莊稼漢,沒有太大的本事。老子是個犟脾氣,但老子和所有的老子一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事事總想著兒子。兒子吃飯,老子怕他燙著;兒子走路,老子怕他摔著;兒子上學,老子怕他被欺負。老子像個老母雞,總想把兒子摟在翅膀底下。
兒子也不能說不是個好兒子。兒子也很愛老子,兒子愛老子也是人之常情。兒子總愛把小臉和老子的老臉貼上,也常甜甜地喊爹。但兒子并不是個天才,他也和大多數莊稼人的兒子一樣是個平凡人。兒子不想念出書來出人頭地,兒子只想像老子一樣,種個地,蓋個房,娶個老婆,也生個兒子,也把他放在脖子上滿村子轉。其實呢,老子本來也是個兒子,兒子總有一天會成為老子。
老子常說一句話:“這小子啊,都是白疼,兒大不由爺啊。將來成了家,立了業,哪個不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啊。”老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看著兒子說的,好像是說給兒子聽的,也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不過老子說的時候臉上是笑呵呵的,心里也甜滋滋的。娘在一旁聽著這話,臉上也笑呵呵的,心里也甜甜滋滋的。
不知不覺的,也不知從那天起,老子這話就慢慢兒的應驗了。老子越看兒子越不順眼了,老子總覺得自己的話對兒子越來越不起作用了。老子看不慣兒子整天吹著口哨在大街上逛,看不慣兒子交的那些朋友,看不慣兒子吊兒郎當的樣子。兒子也不再那么甜甜地喊爹了,兒子漸漸地覺得老子很煩,覺得老子太啰嗦,太嘮叨,死腦筋,老頑固。兒子覺得自己長大了,能拿主意了,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了。
于是老子和兒子就常常吵架:老子說這塊兒地該種玉米,兒子卻說種黃豆更好;老子說這口豬應該殺了好過年,兒子卻說不如把它賣了買個摩托車;老子說兒子該成家了,兒子說他自己會找。
老子替兒子相好了村里的一位姑娘,托了媒人去提親,姑娘家也挺樂意,要挑個日子定親。兒子卻說老子沒和他商量,死活也不同意,老子上來了犟脾氣,偷偷地就準備上了,沒想到了定婚的那天,兒子當著客人的面兒說,這個姑娘不是我相上的,誰看著她好誰娶她。姑娘的爹氣得破口大罵,老子氣得直哆嗦,沖著兒子吼:“你給我滾!”
兒子真的就走了,兒子走了之后好幾年都沒有消息,兒子走之后,老子還是常說那句兒大不由爺的話,可老子的臉上再也不見了笑容。兒子再回來的時候,領著一個外鄉女人,她還抱著個兒子。老子不想認這樣的孫子,兒子好像也沒打算讓他認。兒子回來當天晚上就跟老子說分家吧。
老子說分就分吧,好歹也父子一場,四間房一家兩間,別的東西你自己置備,沒你的份兒。媳婦在背后掐了兒子一把。兒子就說既然是分家就什么都得分,家里的東西也不是你一個人掙來的,三頭牛,六只雞,田里的地,倉里的谷,也都有我的份,何況等你不能動彈,還不是得我養活你。老子火冒三丈說小王八羔子,我白養了你。兒子說你不是早就說嘛,娶了媳婦忘了娘。老子氣極了就說分吧分吧,分完了就當我沒你這個兒子,我要是再認你,下輩子我當你兒子。
老子就在院子中間壘了一道墻和兒子隔開,兒子就在自己這半邊兒開了個門。兒子說房上的灰瓦太舊了,一家兒出點錢換換修修,老子說我沒錢也沒工夫,你愿意換自己換,兒子就把自己這半邊兒換成了紅瓦,老子那邊兒一片兒也沒動。兒子家的豬跑到老子院子里吃食,讓老子給打折了腿,老子家的雞飛到兒子院子里叼白菜讓媳婦給剪了翅膀;娘隔著墻頭給小孫子遞幾塊蛋糕,結果老子在那邊罵老婆,媳婦在這邊兒罵小兒子。后來,老子便不再是老子,變成了糟老頭子,兒子便也不是兒子,變成了小兔崽子。
后來,村子里安自來水,老子說一處房子,安一根主管就行,兒子說行是行,可這兩米多深的大溝,里頭又是大石頭啥的你可不能讓我一個人挖。于是老子和兒子拿米尺量好,一人一段。挖好了溝就下管子,主管在老子院里分叉,老子說你那兒下我這兒上,水少的時候你那一放水,我這就沒了,咱得安個分水閘。兒子就下去安分水閘,老子就在上面指揮,孫子就在挖出的土堆上玩兒。
兒子安了好長時間也沒安好,老子說你也不咋就這么笨!兒子說你不笨你下來安。老子真的就下去了,老子和兒子就在溝底下忙活,你說這么安,我說那么安,爭來爭去,也安不合適。孫子在上面玩著玩著就爬到了一塊大石頭上,那大石頭是剛從溝里弄上來的,孫子驚呼一聲就連人帶石頭都掉進了溝里,溝里也傳出了兩聲慘叫。
娘和媳婦聽見叫聲跑出來一看都嚇傻了,繼而哭著喊著救人。人們趕到溝邊一看,孫子倒在一邊,沒有動靜,老子和兒子抱在一起,老子趴在兒子身上,兒子的頭扎在老子的胳膊底下。老子一動不動,兒子也一動不動,老子和兒子的頭上都是血,也分不清是誰的。人們七手八腳剛要下去救人,卻看見兒子慢慢從老子胳膊底下抬起頭,嘶肝裂肺地叫了一聲:“爹……”
孫子只是擦破了點兒皮,被嚇著了,不久就好了。兒子只是被石頭砸著了點膀子,不久也好了。老子雖然保住了命,可因為石頭正砸在頭上,就神志不清,也動不了了。兒子賣了牛,賣了車,給老子看病,后來兒子就刨了院子里的墻,把老子和娘接到自己炕上,每天給老子喂飯喂水,穿衣擦身,端屎端尿,背著他出來曬曬太陽。
老子已經認不得人了,也不再開口說話,可老子離不開兒子,只要兒子剛一離開,老子就咧開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爹……爹……”兒子就趕緊跑過來,一邊點頭應著一邊就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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