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方巾下的愛情“句號”

世間男女，你們可以愛，也可以不愛；但愛情終結時，你們不能用我們的肉身做句號。

一

那天，快要下班時，經不住那個女子的苦苦哀求，又做了一例流產手術，她說她一刻也不能讓那個負心人的“孽種”在她身上存留，她快要瘋掉了。

在整個過程中，她只是靜靜地躺著，當冰涼的器械探進她的體內，把一個肉體從另一個肉體生拉活扯地剝落時，她竟沒有一絲因疼痛而產生的肌肉緊縮或痙攣或拳頭緊握之類的動作。她只是靜靜地躺在那兒，臉色蒼白，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手術完畢，我問她要不要住院？她說，不了，我躺一會兒就回去。說話時，她臉色蒼白像一張白紙，聲音有氣無力。此時此刻，那個跟她纏綿并留下了痕跡的男人在哪里呢？

我不經意回頭，恍忽看見了白色塑料桶里的那灘血肉，分明有一張小孩的臉從那血水里浮出，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哀怨和怨恨地盯著我，眼角有一滴淚快要掉下。我閉上眼，使勁地甩了甩頭，再睜開眼，小孩的臉不見了，仍然是血污一灘。雖然被搗碎，但我知道那是胎兒的頭，那是胎兒的手，那是胎兒的腿……我感覺到我的心尖在不住地顫抖。小孩的臉，在我每次做完流產手術后已不止一次出現過，也常闖入我的夢中。我慌亂地收拾好器械。換衣服時我想：我得找個理由，調離婦產科。

我認真地洗了臉，對著小鏡子，化了點淡妝，整理好被帽子壓得有點凌亂的頭發，拿出手機，撥了未婚夫唐風的號碼，可電話不在服務區。難道他還沒回來？唐風在市政府扶貧辦工作，今早走時，他說要下鄉，但傍晚能趕回來，我們約好一起去逛夜市，為我們的新房再淘一些小擺什，我們的婚期已定在五月一號。

走出醫院的大門，看見一輛黑色的桑塔納緩緩開來。車竟徑直向我駛來，在我身旁停住，車門打開，從車上鉆出一男一女，我定眼一看，是唐風單位的同事，他們神色凝重，對我說，宋韻上車吧，到車上我們慢慢對你講。我的心撲撲亂跳，一臉狐疑：“怎么啦？是唐風出事啦？”一上車，我禁不住地問。那位女同事說：“宋韻，你要挺住。”一聽這話，我心里“咯噔”一下，事情一定很嚴重。但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的是，聽到的是唐風在下鄉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已經當場身亡的噩耗。我在車里昏厥過去……

唐風的后事辦完，母親說：“回家來住一陣吧。”我說：“不，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母親叮囑：“那你千萬不要到你們的新房里去住，回你單位的寢室住去。哦，把你新房的鑰匙給我。”“干嗎？”“差點忘了，得把你新房里的床拆掉，否則，唐風會找回來的，雖說是迷信，我們也興一下吧，圖個吉利。”母親說道。母親知道我們這段時間一直住在新房里。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卻閃過一線光亮。我固執地拒絕了母親要和我一起同往新房的要求，然后獨自一人朝著我和唐風像燕子銜泥般，才營造起來的愛巢走去。

物在人亡，觸目驚心。新房里的一物一什都是我和唐風不知跑了多少店，走得腳酸腿軟精心選購來的。我換上那件桔黃滾邊、淡綠花紋的睡衣，也把唐風那件拿來放在我的身邊，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睜著眼，等待著夜幕的降臨。母親不是說，床不拆掉，唐風就能找回來嗎？唐風，我等著你回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閉著眼，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我相信如果老天有靈，他一定能聽到我的呼喚，一定會隨著我的呼喚來到我的身旁……

我睡得很沉，第二日醒來，刺眼的陽光已經從窗外射進來，屋里已是白晃晃的一片，我聽見廚房里有擱放餐盤時發出的響聲，我會心一笑，一定是唐風在做早餐。我一躍而起，光著腳躡手躡腳走向廚房，想從后面突然抱住他……

廚房里空無一人，我斜靠在門上，想起了我不愿意面對的事實，唐風已去。眼淚無聲地落下，昨晚我竟一夜無夢，唐風！你好狠心，說走就走，那么決然，連夢中也不愿來看我一眼。

二

第一天重回單位上班，接待的第一個病人是一個患宮脫的農村婦女，她的丈夫在一旁表情不耐煩地陪著，這位婦女才生育過不久，這樣的病，是產后未休息好，干重活所致。看完病，他們走出去時，那男人竟摔手摔腳一個人就往外走，竟沒攙扶一下他的妻子。我突然勃然大怒，對著那男人破口大罵起來，罵沒有人性，罵他不懂得關愛女人，罵他是天底下最自私最齷齪的男人……

夜晚，我帶著這種憤憤不平的心情入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那淡紅色的子宮懸掛在樹上，許多小孩在上面蕩秋千，嬉鬧，爬來爬去，孩子們“格格”地笑聲回蕩在周圍的柔綠色中。有一個小孩從樹上下來了，我追去捉住他，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他叫句號。然后我聽見孩子們都在唱：我們是句號，我們是句號，我們是愛情的句號。歌聲歡快，然后漸漸地變得幽怨，怨憤，最后每一個小孩都唱得咬牙切齒……有一個小孩子一邊高唱，一邊繼續在那子宮上使勁地蕩著，越蕩越高，有幾次都快要撞上我的臉了。我左躲右閃，我看見那小孩的眼越睜越大，充滿哀怨和怨恨地盯著我，有一滴眼淚快要從眼角掉下，那張臉變成了我常常在夢中夢到，在給女人們做完人流手術后從桶中看到的那張小孩的臉。我驚恐地“啊”了一聲，子宮也不偏不離地打在了我臉上，那淡紅色的肉醬四處飛濺……一只手把手帕遞到了跟前，我一抬眼，是唐風，他正用憐愛的眼光看著我，我知道我是醒著的，不是在夢中，我的眼淚涌出來了，我撲進了他的懷里，我不管他是人是鬼。他抱著我，他的下巴不住地摩挲著我的頭發，聲音很輕柔地說：“韻，你要當心身體，你已經懷了我們的孩子。”“孩子？”我心里一驚，他說：“你不記得啦？那個午后。”我想起來了，那個午后，我們在床上嬉戲，然后……我說把套戴上，我在危險期，他說不，有了就生下來，反正你即將是我的新娘。他用手撫摸著我的臉，眼睛很溫和柔情地望著我說：“睡吧，你需要休息。”我說：“不睡，一睡著了就見不到你了。”他說：“不會的，我會天天來陪著你。”我忽然想起，我得要他留下來過的記號，我怕這是在夢幻中。他問怎么留？我想了一下，叫他把我那雙小拖鞋穿在他的大拖鞋里。他照我說的話做了，我閉上眼睛在他懷里安然入睡……

清早醒了，唐風已不在了，昨晚的情景歷歷在目，我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床下看，一大一小的兩雙桔黃滾邊淡綠色花紋的拖鞋正很親昵地重疊在一起。我知道唐風真的來過了，心里頓時歡快起來。

在上班的路上，我想起唐風對我說的話，我突然意識到這兩個月我好象沒來例假，我仔細回想，例假確實沒來。我心里默算著那個午后離現在的時間，如果有了的話，胎兒應該有三十多天，我得去核實一下。

檢查結果出來，我果真懷孕了。

三

母親終于發覺了我身體的異樣，她不相信地問：“你懷孕了？”我應道：“嗯。”“是不是唐風的？”“那還用問嘛。”“那你準備怎么辦？”“我要生下來。”母親說：“千萬使不得啊，一個未婚姑娘，生孩子，帶個孩子，你知道那有多艱難。”我說：“不，我已經決定了。”母親知道我的犟脾氣，也不再說什么，但我知道她也許是不會就此甘休的。

吃過晚飯，母親還不走。我說：“媽，爸在家里望你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她說，她不走，就住我這兒。我一聽，心里急了。唐風天天晚上都要來，她在這兒，唐風怎么來。今晚我和唐風約好了，給孩子取名字。我左哄右勸，終于把母親哄走了。母親剛走，一轉身，我就看見唐風已經坐在沙發上了。他說他早來了，就是不敢顯身。我走過去，挨著唐風坐下，唐風說：“來！讓我聽聽，看他在動沒有？”我說：“還早呢，才兩個多月，不過你仔細聽，是能聽見他心臟的跳動的。”唐風就伏在我肚子上聽。我用手指理著唐風的頭發，說：“要是，要是你能日夜在我的身邊，那該多好！”唐風趴在我肚子上不動了，我感覺有眼淚滴在了我另一只手上。

我值夜班，姐姐在醫院找到我，她問我：“你真的要為唐風生下他的遺腹子？”我點點頭。姐姐憤恨地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何必為他癡情。”我說唐風不一樣的。姐姐不屑地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真的決定了？”我堅定地點了點。“那好吧，好好照顧自己，要吃什么跟姐說，我來幫你做，別虧了肚里的孩子。”我的眼睛一下潤濕了：“嗯，我知道。”聲音里已經帶有了哭腔。

姐姐剛走，那個叫戴麗的女人又來了，這段時間她三天兩頭找我咨詢她生育的事，她曾經在我手里做過四次人流的，我知道她的每一次愛情都是以一次流血和一個胎兒生命的終結劃上句號，現在她終于嫁人，她很愛她的老公，想為他生個孩子。她最后一次人流時，大出血，子宮穿孔，如果再懷孕對她有生命危險，當時建議她做絕育手術，但她堅決不同意。現在，其實我真的不知道還該跟她說什么，危險性已經跟她講的很清楚了，如果真的要孩子的話，那只能是拿她自己的命去賭一命。戴麗又一次失望地而又不甘心地走了。我摸摸自己的腹部，突然感覺自己很幸福。

姐姐隔三岔五給我端來她親自給我做的好吃的東西，什么魚頭木耳湯、清蒸武昌魚、豆苗牛肉丸，一會兒又是草莓綠豆粥、鮮姜蒸雞蛋，不時地換著花樣。我說：“姐，你每天都在感動著我。”姐姐說：“傻樣的，你就只管吃吧。”為了我腹中的孩子，我吃得樂滋滋的。

唐風說：“生了男孩就叫唐簡，生了女孩就叫唐單。簡單才是生活，如果時光能倒流，他能買一張床時就會娶我為妻了，不再苦苦等到買房再把房里的東西置辦齊全。”我說：“如果時光能倒流，你只要有個草窩，我就會嫁給你，在那草窩里有你的愛，那就足夠了。”

那晚，我們說著說著，我又在唐風的懷里甜甜地睡去。

我又夢見了那群小孩在掛在樹上的子宮上蕩秋千，我在旁邊心曠神怡地看著，突然一個小孩指著我大聲地喊道：“抓住她，是她殺了我們，她是劊子手。”然后他們一起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我沒命地跑，不住回頭，看見那群小孩的臉都變成同一張臉，就是我常常看見的那張小孩的臉，充滿幽怨和怨恨，眼角掛著一滴快要滴下的眼淚。我心驚肉跳，沒命地跑呀跑呀，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山洞，我鉆了進去，那些孩子從洞前跑過去……。

我驚魂未定，氣喘吁吁，這時，突然從洞里深處傳來一個幽幽的可憐巴巴的聲音：“媽媽，你為什么不要我？”定睛一看，一個小男孩緩緩地向我飄忽過來，那男孩的五官像極了唐風，我感覺到他是我的孩子，心里頓時充滿母性的柔情。我蹲下，慈愛地看著他，伸出雙手對他說：“來，到媽媽這兒來，媽媽愛你都來不及，怎么會不要你？”孩子不動，我走過去，想抱他，卻一腳踩空，“啊……”我和孩子墜向那無底的深淵……驚恐的叫聲回蕩在黑暗的山壁洞中。

我猛地醒來，發現我仍然躺在唐風的懷里。我把夢中的情景跟他講了，我說：“我已經看到了我們的孩子，是個兒子，但他怎么說我不要他呢？”唐風聽后，他的神色也不安起來。

第二晚，我像往常一樣等著唐風來，但他竟然一直未出現，我找遍了家里每一個角落，希望又像上幾次那樣，他故意躲在窗簾后或書架旁和我捉迷藏。找累了，我又躺在床上等，每一次風吹草動，我都以為是他來，可每一次都讓我失望，在不知不覺中，我漸漸睡去……

在似夢非夢中，我感覺我臉上冰涼冰涼的，我睜開眼，看見唐風跪在我的床前，神色黯然，臉色慘白，冰涼的東西是他的淚，正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臉上。我握住了他的手，發覺他的手也是冰涼的。我問：“怎么哪？”他說：“我不得不走了，我只是舍不得你，所以再來陪你一陣，只可憐我們的孩子……”“孩子怎么啦？我們的孩子怎么啦？”我急切地問，他卻不說話，一個勁地往后退，像有什么魔力拉著他走似的，他的眼睛望著我，眼里盛滿的是千般的不舍和柔腸百結，最后，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大喊一聲，清醒過來，感覺腹痛難忍，下身一股暖流流出，我心里一驚。

我忍著痛給姐打了電話，姐扣上電話，一會兒就趕來了。我對她說：“我的癥狀好象是流產，不知怎么回事？你快送我上醫院吧，看能不能保住孩子。”姐不慌不忙地從她的包里掏出一張紙條，對我說：“你看看上面的藥吧，你是醫生，比我更清楚，孩子是保不住的了。”我接過紙條，看了上面的藥名，心一震。姐繼續說：“這一個多月來我給你做的飯菜中每次都給你放了一些那些東西，你就別奢望保孩子了。”“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憤怒地歇斯底里地對著姐姐又抓又打。姐姐站著不動，任我抓她打她，語氣平靜地說：“我和母親這都是為了你好。”

孩子流產了。我拖著小產后虛弱的身體執意要把流產的胎兒送殯儀館火化，母親和姐拗不過我，只好由我去。殯儀館的工人說：“火化死胎兒還是頭一遭，這么小，他的骨灰會隨著青煙飄沒，你收不到一點點他的骨灰的。”我說：“那樣很好，化著一縷青煙飄散，干干凈凈。”我想起了我們醫院處理那些流產，引產的胎兒都是往垃圾堆里一扔，而做人流手術桶里的血肉都是倒往廁所里，我和唐風的血肉不能那樣。

一塊小小的淺紫紅色方巾就包裹了胎兒的軀體，那塊方巾是唐風送給我的定情物。躺在那張對他來說太寬了的鐵板上，好象是放的一個小小物件，但他確實是個生命體；在夢中，我還看見過他，是個漂亮的小男孩。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閃開，殯儀館的工人“轟”地一下把他推進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知道，那焚掉的，不僅是唐風和我的血肉，也是唐風和我的情。沒想到，我的愛情，也是以一個小生命的隕落來劃上句號。

我在唐風的墓碑旁給他立了一塊墓碑，石碑上簡介是：“唐簡，男，以生命的形式存在過一百零九天。”碑文是：“愛情終結，句號不應該是胎兒的肉身。”

編輯/谷麥子E-mail：wgdx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