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傳媒政治

現代傳媒研究與文化領導權研究是當今兩個最時髦的課題，孟繁華兄在其近作《傳媒與文化領導權——當代中國的文化生產與文化認同》中將兩個問題聯系起來，一并討論，顯示其開闊的視野和高屋建瓴的氣勢。

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主義實踐是一條極其艱難、坎坷，甚至充滿戲劇性的道路，其中文化問題是最為復雜和令人困惑的，因為這是在一個文盲和半文盲人數眾多的國度進行的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這無疑是高難度的驚險動作，比阿迪力的峽谷走鋼絲還難上數百倍。社會主義理應是高度理性設計的產物，而它在中國大地上的實踐卻一度是依靠廣大群眾的盲目而高漲的熱情。這一熱情不能從中國的傳統的文化中汲取力量，不能從底層的民風和習俗中獲取動力，也沒有現成的樣本可模仿（特別是與“蘇修”決裂之后），而要從領袖的頭腦以及現代傳媒的關于共產主義的宏偉藍圖的宣傳中獲取強大的推動力。

作者在《傳媒的“一體化”控制》一章中，以高度抽象的理論概括，描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前，社會主義的實踐和最高領導層對媒體的控制和運用之間的緊密關系。從這一高度上，我們能理解，為什么那場翻天覆地的運動可以稱之為“文化大革命”。

整個20世紀在中國可以稱之為“造反有理”的世紀，起始是造清王朝的反，繼而是造袁世凱的反，再后來是造北洋政府的反，緊接著是造國民黨統治的反，在抵御了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后（當然也可以看成是造汪偽政權的反），共產黨人繼續將造反進行到底，跨過長江，推翻了南京政府。本來以為造反的歷史將翻過一頁，不料又在毛主席的號召下又造了共產黨內“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反，這場造反運動曠日持久，連續了十年，之后造了“四人幫”的反（連帶著也造了“兩個凡是”的反）才基本告一段落。

造反的主體雖然是“人民大眾”，但不同時期有不同的“人民大眾”，他們為不同的理念或信仰所鼓舞，如果說1949年以前的造反，是以言論和媒體的逐步解禁和部分開放為前提，并且破除了大一統的統治意識形態。那么1966年的造反卻相反，它是在言論和媒體高度控制下的展開的，是建立更加嚴厲的革命意識形態的“造反”運動。

這里有一奇觀，一方面數以萬計的紅衛兵小報滿街散發，這些小報分屬不同的紅衛兵組織，表達著他們各自的“心聲”。另一方面這些由林林總總的紅衛兵組織創辦的、從文字到思想內容再到印刷質量參差不齊的小報，大都傳達著高度一致的思想和信仰——毛澤東思想和革命路線，像遇羅克這樣的思想者是其中十足的“異類”。

這種奇特的情形不能由紅衛兵運動本身來揭示，而必須由此前的傳媒“一體化”控制過程來解釋。作者在著述中指出，從1949年到改革開放二十多年間，有一個傳媒一體化過程，這一控制過程使不同性質刊物的內容“趨向同一化”，不必說意識形態的其他領域，即便是在最自由的文化領域，全國各地辦的文學和文藝刊物也都向旗幟性的刊物看齊，辦成了“小《人民文學》”。它們“不僅辦刊思想、組稿方式、刊物功能等與《人民文學》相一致，就是欄目編排，也與《人民文學》大同小異”。這樣，從文學到電影、到“革命樣板戲”對傳統戲劇的改造，再到所有的上層建筑領域，統統制度化地建立起了“標準化工程”。

在傳媒一體化控制中，或許還應該提及農村的有線廣播網，雖然它被孟繁華兄忽略了，但是這一有線廣播網發揮的作用絕不在印刷媒體之下，在一些經濟落后的、相對偏僻的地區，它幾乎是全國廣大農村唯一的消息來源和消息渠道，這是中國的具體國情所規定的。或可說與西方的“印刷資本主義”相對應，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是“廣播社會主義”。在這種情形下不難理解在一個被稱之為“十年動亂”的年代，在所有的基層政權組織幾近癱瘓的情形下，紅衛兵和“人民大眾”在思想上，意識形態上是如此步調一致地進行著由最高統帥所領導的造反運動。在這一意義上，文革”也確實是史無前例的。

在我看來，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的五十年中，這“文革”的十年是最有利于揭示傳媒與文化領導權之間緊密關系的階段，最高領袖怎樣越過一層又一層的嚴密組織，通過全國性傳媒如當時的所謂“兩報一刊”和各地的廣播網直接向基層傳達自己的指示和意圖的。可惜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動機，《傳媒與文化領導權》一書跳躍了“文革”十年，徑直進入到80年代的“文化領導權的重建”。

在這一重建領導權的描述中，“大眾文化的兩種時間”，是其中最精彩的一節。所謂大眾文化的兩種時間是指“在中心城市，在時尚青年或激進的藝術家那里，他們生活在‘新潮’或‘前衛’這些人的文化時間表，已經完成了‘同國際接軌’。他們不僅習慣于麥當勞、肯德基，欣賞歐洲杯或世界杯、欣賞NBA總決賽或歐美、港臺明星演唱會；更重要的是泡吧、蹦迪、無所事事也無所歸依，離群索居或形影相吊。今日同居明日獨身，成了部分人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常態”。

而在“中國的更廣大地區，在‘老少邊窮’地區，有一種文化時間還在緩慢地流淌。他們所接受和欣賞的文化，仍有極強的地域和民族特征。他們對‘新潮’、‘前衛’，不僅不能接受，甚至還深懷反感”。

所謂兩種文化時間，其實就是兩種媒介環境。媒介使我們產生時間感。當然某種媒介環境的形成有許多因數，而今天中心城市的媒介環境往往是由跨國資本、文化工業和消費社會的邏輯在起主導作用。因此有關兩種時間的描述不僅適合90年代以來的中國，也適合世界其他地區的中心城市和邊緣鄉村的狀況。差別是永遠存在的，只不過今天媒介環境的差異分外凸現了這一差異。

如果說在意識形態層面上，文化領導權可以看成是話語支配權和表述權，那么在媒介學意義上，文化領導權可以轉換成傳媒控制權。盡管在葛蘭西那里“文化領導權”是以市民社會的“同意”為前提的，但是在中國這樣一個市民社會基礎薄弱的國度里，情形就要復雜得多。由此作者對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的運作和在中國具體語境中的含義進行了分析和意義上的修正，顯示出其精微的辨析力和獨到的見解。特別是本書的最后一章《傳媒帝國主義批判》，將中國的“當代文化生產與文化認同”放在全球化的語境中來討論，更是表明作者清楚地認識到文化問題的復雜性與語境的復雜性是密切相關的。

全球化，某種意義上就是媒介文化的同質化。所謂媒介帝國主義不只是文化帝國主義的一種別稱，它說的不僅僅是第一世界對第三世界的思想和文化滲透，它還表達人們普通的日常生活趨同性變化。這種日常生活在以往不屬于文化的范疇，它們只是娛樂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形態。但是在消費社會的今天，文化的概念在迅速擴大和變化，這一概念的擴充變化與強勢跨國集團、傳媒集團的營銷手段以及媒介策略互為表里，媒介文化的同質化似乎印證了媒介帝國主義的魔力。

正如作者所言，在建立“文化領導權”的過程中對傳媒政治保持警惕是十分必要的。

（蔣原倫，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