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邊緣人、業余者的魯迅

薩義德把流亡、居于邊緣說成是知識分子的真實情景。在他看來知識分子應該是與自己身處的現實格格不入的，與現實有強烈的異議和不合，別別扭扭，難以相處。他們的精神浮游在現實之外，無休無止地漂流，永遠受全無居所的焦慮和苦澀的孤寂感的侵襲。與現實的緊張關系使他們始終對掌控現實的權威深懷質疑，對既成的現實秩序保持警覺，永遠不讓似是而非的事物、慣例、社會定見、約定俗成的觀念帶著走。依賴于批評意識、懷疑意識，不斷獻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特立獨行，不畏艱難險阻，能向權威向公眾說真話。所以，一個知識分子的邊緣性就是說他是以故意對抗、尋別扭作為其思考方式和安身立命的方式。所以邊緣知識分子不是被中心威權放逐到邊緣而心懷失望沮喪的群體，而是主動疏離權力、權威和社會中心，毅然走向邊緣的，他們是處于權力、特權、如歸感、安適自在之外的不愿馴服權力、權威又不適應固化的慣常行徑的人。薩義德把知識分子說成是業余者，意味著一個知識分子應該具有專業能力和專業造詣，但他并不僅是一個專家，僅為了純粹的學問、抽象的科學在專業和行業規范中騰挪，僅為職業的升遷或職業計劃而努力，他拒絕被某個專長所束縛，越過專業界限和障礙而于專業之外的遠大景象、與其他人達成聯系。不顧一個行業的限制而喜好眾多的觀念和價值，關注更廣大人群的生存和權利，在人類基本的普遍的關于正義、自由、解放等價值基礎上去思考，去對公眾與權威發言。業余也意味著一個知識分子不依附于他寄身其中的體制或附屬的機構，不代表他所隸屬的政府、階層或團體說話，不服侍掌握其結構和體制的任何權力和權威，而作為一個獨立的聲音，對甚至最具技術性、專業化行動的核心和更廣泛的事物，作為不受獎賞的業余的良心，向權威發言。薩義德以上對知識分子的理解是針對當今知識分子日益體制化、往往被權力機構雇用收編的狀況而對知識分子精神的重新闡發，邊緣、業余也不是針對知識分子具體的現實地位和身份而言。從魯迅的思考和現實的精神姿態來看，我更愿意把他當做是他所處時代的邊緣人、業余者。對魯迅作如是觀同樣是鑒于魯迅對時代中心權威思潮和政治威權的懷疑、質詢甚或猛烈開火的不合作精神姿態及他超離專業和行業限制而與更廣大的人群保持著最緊密的精神聯系。從這樣一個層面去理解魯迅，可以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對魯迅及其精神有新的發現。

《野草》暴露出魯迅內心深刻的精神危機，那些飽含他個人錐心蝕骨的內在痛苦的文字袒露出魯迅在他自己的年代，一直就沒有生存的安適之感，在現實中難以安處。魯迅始終生活在對現實的絕望和濃重的虛無中，絕望使他無法與現實發生認同，他認為應該如此的社會狀況與社會的實際情況之間存在著諷刺性的差距，他因而對包圍他的現實真相排斥、抗拒。虛無感意味著與現實的疏離，被從日常生活的堅固鏈條中拋出，對別人來說，毋庸置疑安穩篤定的生存背景倒塌了，一個人因而失去了生存壁壘的庇護，沒有附著感，生命被虛懸著，甚至連個人存在的真實性也喪失，成為一件需要求證的事。生命的無意義也因此在心頭滋長積壓。一個人“一旦陷入這樣的虛無感，就會迅速失去行動的熱情，犧牲也罷，反對也罷，都沒有意義……”^①。在生命的意義感和熱情消散之后，一個人再也難對身外的事務絕對全心地投入，身外的事物也很難使他從內心感動，他與外界只能是疏隔的，若即若離，無法在現實中扎下根來。生存對他來說只能是無根的漂移。就像阿多諾所說：……在自己家中沒有如歸的安適自在之感……”^②魯迅在《過客》中自況，他就像自己時代的一個孤獨過客，甚至連一個確切的目的地也沒有，他只是在生存意志的支撐下，在人世作永遠無法抵達的奔走。所以在精神氣質上魯迅已非常徹底地把自我從現實中離析出來，變成一個精神流亡者。

魯迅對現實的基本情感是絕望與懷疑。對中國人的精神氣象，魯迅異常悲觀。他終身都堅持要對民眾進行思想革命，但他對自我啟蒙工作和精神解放工作的對象——中國民眾，都是失望和心存深重疑竇的。所以魯迅雖被認為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但他的思考與情感與“五四”主潮的昂揚樂觀在基調和方向上并非完全一致，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他是“和而不同”。還是在《文化偏至論》中他就認為“是非不可公于眾，公之則果不誠；政事不可公于眾，公之則治不郅”^③，可見他對民眾的極不信任。他還認為民眾是多半迫害啟蒙者的。“一梭格拉第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④故此，他在《藥》中要寫“愚昧的鄉民拿啟蒙者的鮮血當藥吃”，要在《阿Q正傳》中描繪出讓人悲哀絕望的“國人的魂靈”。直到1925年他還說“現在沒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⑤。一個啟蒙者連對啟蒙的對象能夠接受啟蒙都產生懷疑，他對自己啟蒙工作的成效怎么能夠確信？魯迅的內心似乎暗藏了一種想法，那就是中國民眾實際上是無法被啟蒙的，他們實在無法可想無可救藥。他對中國民眾的愚昧、麻木、頑劣實在是失望到了極點，對中國的時局和現實狀況魯迅同樣頹喪。魯迅曾自述“……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⑥他還把中國社會看成是一個“大染缸”，認為任何好的制度和思想到中國都會變質，他說“中國人無感染性，他國思潮甚難移植”，因此“主義”的提倡與輸入完全是徒勞，對“主義”輸入的疑懼更是多余^⑦。有了這樣一種對中國國情和狀況的基本判斷和深切體悟，魯迅從來就不輕易相信各種“主義”倡導者的美妙說辭和政客們瞞天過海的“作戲”。因此魯迅雖經歷了那么多此起彼伏的時代風潮，但他從未不問情由的一頭扎進去，全心全意地去熱烈行動。他總是要讓自己側身一邊，先看看，先想想。他的懷疑使他不盲目追逐時代潮流，把自己與流俗與流行時時分離，置身邊緣地帶，不追隨別人規定好了的線路，以自己的思考觀察決定自己的行動。他因而能卓然不群，不屈從權威所賦予的現狀，遠離權威的鉗制，又對流行意識保持充分的距離和警覺，絕不喪失自己的立場和判斷。對高歌奮進的“五四”運動他也并不載欣載奔。對“五四”學潮他這樣看：……全國學生，或被稱為禍萌，或被譽為志士；然由仆觀之，則于中國實無何種影響，僅是一時之現象而已；謂之志士固過譽，謂之亂萌，亦甚冤也。”^⑧基本上是一個局外人的冷眼旁觀。他自己參與了聲勢浩大影響深巨的文學革命，但他說“然而我那時對于‘文學革命’其實并沒有怎樣的熱情”，他只是“喊幾聲助助威罷”，“聽將令”而已^⑨。正像陳獨秀所說的，魯迅沒有也不是《新青年》最主要的作者”，他也不是因為附和《新青年》作者中的哪一位而參加到這一隊伍中來，但他的作品卻是有“特別的價值”^⑩。從20世紀20年代，以胡適為代表的主張通過政治體制的漸進改革，來改變中國面貌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想和要通過暴力革命而對中國進行“根本解決”的馬列主義思想，是影響整個中國知識界讀書界的主導思想意識形態。相對這些處于時代中心的思想，魯迅的思考同樣是邊緣的，他從來就不是一個運動或思潮的發起者、鼓動者，他不是弄潮兒。這與胡適不同，胡適在“五四”期間一直處于北大的中心位置，他對自我的期許是“我想要做學霸”，亦即要用其思想言論影響整個學界，并進而“在人民思想上發生重大影響”⁽¹¹⁾。胡適在政治上主張“好政府主義”，認為據有“良心、知識、道德”優勢的知識分子精英應該對政府起“監督”與“指導”作用，做民眾與青年的“導師”。他主張“應該有第一流的人才集中的政治，應該有效率更高的智囊團政治”⁽¹²⁾，又提倡“專家政治”，即希望知識分子進入國家政治權力的中心，試圖占領政府的中心位置。魯迅對自我社會角色從來沒有這樣的定位和期待，無論在思想還是在政治實踐中，魯迅從來都沒有試圖進入中心的沖動和熱望，所以對胡適的思想他一直比較抵觸甚至反感。“五四”以后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幾次頗為熱鬧的論爭——從“問題與主義”、“科學與玄學”的論戰、“非宗教大同盟”的辯駁、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戰他都未參與。對共產主義思潮魯迅同樣是保持一定的距離。1928年一大群共產黨員發起了革命文學論爭。面對這股由一大批魯莽、粗暴、不懂中國國情的青年人所掀起的新潮，魯迅同樣站在一旁，提醒他們只是在紙上寫滿“打打、殺殺、血血”的不是革命文學，認為應該多去做革命的實際工作，中國現階段并無革命文學，因為中國并未出現革命的現實。此后，魯迅認真研究了大量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他也認同馬克思主義的某些觀念，但他并未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只是在他的思想中有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些成分而已。30年代，魯迅雖參與了左聯的活動，但他與當時這一文學上強勁的一翼保持了相當的距離，對左聯的文學和社會活動保留了更多的個人意見，并未以自己的聲望強據左聯的權力中心，同樣只是置自己于邊緣位置。從魯迅的整個思想文化活動來看，他更多是站在時代中心思潮的外圍，在邊緣對流行的、權威的、思想意識提出質疑發難。由于他對中國現實、中國民眾真實精神狀況有深切的體察與省思。所以面對洶涌而至的各種新潮他能夠獨立不遷，不為所動，始終堅持自己的判斷，從不附和流行的和處于中心的權威思想意識；他的思考和發言從來代表的是他獨立的個體，而非居于中心的政黨、學派、團體或行業，從來就是邊緣性的。薩義德認為一個流亡的知識分子“同時以拋在背后的事物以及此時此地的實況這兩種方式來看事物，所以有雙重，從不以孤立的方式來看事物……這意味著一種觀念或經驗總是對照著另一種觀念和經驗，因而使得二者有時以新穎、不可預測的方式出現……比較能不止看事物的現狀，而能看出前因。”⁽¹³⁾魯迅未趨附時代中心思想意識，這來源于他總能把當時的實況置于更廣闊的本土歷史中去觀照，發現其與過去時代的聯系和類似之處，有了這樣宏闊的視野和自我的深切體驗，他總能有自創的判斷，不簡單跟隨別人的思考路向，對流行的思潮提出異議，發出不同的聲音。他這種基于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邊緣性發言自然比一時泛起的五光十色的思想泡沫更深沉。

魯迅曾說“你的反抗，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了？……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¹⁴⁾。魯迅對自己所處年代的政治權力、政治威權與政府始終是一種站立在邊緣與之“搗亂”、膽敢向其說真話的姿態。魯迅一生都在探尋救國救民之道，關注本民族的生死存亡，但他從沒有對國家政治的改觀提出過正面的建設性的思想，從未像胡適那樣從國家政體、社會制度等方面去探索務實可行的政治治理之道。就像曹聚仁所說，魯迅的“政治觀”帶了濃重的虛無色彩，并不相信任何政黨會有什么成就的⁽¹⁵⁾。他始終堅信“思想革命”才是救治中國的根本之道，所以他從不相信政治家們的美妙玄談，在他眼里，政治尤其是中國的政治都不過是“作戲”，各種各樣的政客都不過是“作戲的虛無黨”，他說“看看當時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于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價值來”⁽¹⁶⁾。在寫于1933年4月的一篇文章《現代史》中更是把一部中國現代史比作是街頭的一場“變戲法”。魯迅對政治、政治家操縱的政治權力和政府徹底懷疑，使他在政治上不可能提出積極的建設性主張，也使他始終主動走向政治權力的邊緣，甚至是對立面，對政治權力和政府從來都是不合作的。魯迅對政治威權說出的話明顯是站在廣大民眾、受損壞者、受侮辱者、無人代表者一方，所以他才對中國政客毫無操守的政治花招義憤填膺，才憤怒于他們對民眾實施的殘暴統治和精神愚弄，他自居邊緣向政治威權的激烈發言才能具有道義的力量，能傳達出不滅的正義之聲，煥發出巨大的威懾力和征服力。北洋軍閥政府時期，魯迅在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中仗義執言，“三一八”慘案面對青年們受彈飲刃的鮮血，他“出離憤怒”，稱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痛斥政府“如此殘虐陰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¹⁷⁾。對國民黨，魯迅開始是抱有好感的，他也為北伐的節節勝利感到高興，對國民黨領袖孫中山也懷有崇敬，這從他寫于1926年3月的《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一文可看出。然而1927年，在國民黨開始清黨，大肆屠殺共產黨和革命群眾時，魯迅憤怒了。他認為國民黨的“清黨”，“也只是在三民主義—國民革命等言詞的掩護下，肆無忌憚地實行超過軍閥的殘酷行為而告終”⁽¹⁸⁾。他無法對這個建立在捕殺無辜、肆行高壓的國民黨政府保持和睦。自此之后，他站到了國民黨政府的對立面，他以后的文章一直沒有停止對國民黨政府的激烈抨擊，而且還一直積極參加反對國民黨政府、維護民權的各種活動，指斥國民黨政府是“滅亡中的黑暗動物”⁽¹⁹⁾。雖然在這期間，魯迅多次被國民黨列入通緝和暗殺的名單，他的著作文章被查禁，其人身安全和文學生涯受到威脅，但魯迅沒有屈服，他發誓一般地說“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²⁰⁾，表現出反抗到底的決絕。魯迅曾認同馬列主義，并引與國民黨激烈斗爭的共產黨為友，還以左聯為起點，公開和上海文化界中的共產黨員站在一起，與共產黨員來往，常充當其聯絡人，甚至按共產黨方面的要求寫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中國文壇上的鬼魅》等文章。盡力以共產黨人的口吻說話，痛斥國民黨政府。直到他生命的終了，他一直都非常看重和共產黨人的聯盟，強抑個人情緒，為共產黨出力。無論魯迅閱讀了多少馬克思主義的書，也無論他怎么同情共產黨，他都否認自己是共產主義者，僅承認自己與共產主義思想有共同之處：“我說要改革經濟制度，并不是贊成共產。我不是個共產主義者，但亦許在我的主義里，有些地方是和共產主義相同的”⁽²¹⁾。魯迅與共產黨的合作也不是全無芥蒂的，一旦某些共產黨人的錯誤做法對他形成強制，使他感受壓力，他的不滿、不服從就會爆發出來。魯迅晚年與周揚等共產黨人的公開沖突實際上是一個追求思想自由的斗士的與現實政治威權相抗衡的表現。他指責周揚等人為“元帥”、奴隸總管”，這些人“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背脊，自以為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惡之，他其實是取了工頭的立場而已”⁽²²⁾。他甚至在給徐懋庸的信里，將周揚們和“革命”區分開來，說他們是“借革命以營私”，“懷疑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這樣發泄怒氣的重話把魯迅對當時某些共產黨人專斷、專制的領導方式的不滿暴露無遺。這些都體現了魯迅作為一個試圖堅持精神獨立居于邊緣的知識分子和限制個人自由的政治集團的矛盾，也可見出魯迅是如何不被現實的政治威權所收服、不做馴服工具、堅決走向政治權力邊緣的流亡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

魯迅與他那個時代控制了資源、掌握了政治與話語權力的政治威權和思想意識權威始終處于一種緊張狀態，他不認同現實權威，主動遠離中心，走向邊緣，然而他不是一個被精神的流亡感拖著走的人。既然他自己不能在現實中安處，他就要使逼迫他流亡的現實定不下來。他要與支配現實的各種權威，與造就這不合理、非正義、不自由現實的各種威權過不去，向中心權威投刺，用自己的異議，要讓他們別扭、難堪，使之氣急敗壞、原形畢露。所以魯迅對于現實是像他所說的那樣，是“橫站”的，是與之“故意搗亂”的。魯迅這種“橫站”于現實，不放過的斗爭姿態，與他的寫作又是完全一致的。魯迅曾就自己的寫作說過這樣的話：“我……好做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²³⁾他為什么好做短文？我認為這與魯迅的思維習慣方式有關。魯迅對任何一種思想理論都不能真正服膺，前面說過，他對任何學說或源自西方的當時流行的政治方略都是深懷疑慮的，這必然影響他對這些東西的精深細致的研究，也影響他去精細思考，用理性鍛塑自己的信念或“主義”，形成自己的系統理論。所以魯迅在談及問題時，缺乏對問題進行刨根究底、瞻前顧后、慎思明辨的理論修養和耐心，他的文章也就不可能寫得洋洋灑灑，不可能長篇大論、精細深微地談論一個問題。他的“好用反語”，正與他喜辯論、好給對手“迎頭一擊”的戰斗風格相適應。“好用反語”表明魯迅不喜歡對談論的問題發表正面意見。而好冷嘲熱諷，從反面出擊，攻擊一點、不及其余，抓住要害，一針見血，這種作風仍來自于他的“橫站”和“故意搗亂”的偏離中心、自居邊緣姿態。他只是要與他不認同、他無以安身立命的現實過不去，本沒有多少正面意見要表達，也就不從正面發表建設性意見。而且他的確也沒有確信不疑的“主義”要宣傳。所以從反面談問題，而且總是那么不留情面、怒氣沖沖，也是極其自然的。梁實秋曾針對魯迅的雜文提出批評，說：“現在有智識的人……他們的責任不僅僅是冷譏熱諷地發表一點‘不滿于現實’的雜感而已，他們應該更進一步的誠誠懇懇地去求一個積極醫治‘現實’的藥方。”⁽²⁴⁾梁實秋的這些話對魯迅未能正面發表積極的、建設性的意見表達了自己的不滿。魯迅馬上回應道：“被壓榨得痛了，就要叫喊，原不必在想出更好的主義之前，就定要咬住牙關。”⁽²⁵⁾魯迅的這一回答正好說明魯迅思考問題的邊緣性質，他本不是要為現實服務，他只希望這樣的現實“速朽”，怎么會有堅定而系統的正面意見要向當局說呢？所以魯迅文風的形成不是偶然，是與他的思考總是置疑主流、置疑現實的主導權威而不是意在為其服務有關。對他而言，不管現實權威如何龐大，都是要批評的，要直截了當地給予指斥的。

現今知識分子已成為真正的專業人士、圈內人。專業化和專業主義對知識分子不斷懷疑不盡探索的天性和獨立品格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有可能使他們的雄心壯志消沉，視野狹隘，情感遲鈍。現在有些知識分子成為關在自己的書齋、學院、實驗室的教授、專家，有著安穩的收入，卻沒有興趣與專業空間外面的世界打交道，他們遁入純粹專業的技術和學科領域，遁入抽象的理論世界，從而從更廣大人群的生活中抽離出來，極為孤立地獻身于深奧甚至是玄而又玄的智力游戲，成為一群沉默寡言、怯懦、滿口術語、旁人無法了解的學院人士，他們可能會自命不凡，而公眾卻并不重視這些人的意見。這些人的工作可能是極有意義的，但無疑又是缺少關愛，缺少人性溫度和喪失元氣的，會使知識分子變成完全沒有爭議、絕對安全的角色或友善的技術人員。而且一個知識分子置生存的基本現實不顧，完全獻身于狹隘的知識和專業領域，就會昧于個人的直覺領域，為冷漠的理論和方法論所異化。一個知識分子只留意什么才是適當的專業行徑，小心謹慎地不破壞專業規范，不逾越公認的專業范式，最終會戕害其興奮感、發現感和道義熱情。另外，隨著專門化程度的加深，知識分子被自動納入到體制、集團或政府的行列，被各種體制（學院、財團、職業行會等）收編，成為為數不多的圈內人，不受制于他們自己所附屬的機構的知識分子少之又少。知識分子這一現實處境對其形成以致堅持獨立的看法，存在巨大威脅，因為這可能意味著崇拜專業權威或專家，僅接受該領域的權威所允許的事物或劃定的專業界限。體制化也容易讓知識分子流向權力，被權力直接雇用。體制化的知識分子很可能為了個人學術發展和職業計劃歸順體制權威，而在其中飛黃騰達。而且圈內人士也有可能為了本階層的利益，摒棄個人的道德感，完全從專業的角度思考，不負責任、協同一致地自行其事，做出有損弱勢群體的所謂“專家鑒定”，助長社會不公和非正義的勢力。同樣，大量的知識分子也會完全聽命于政府、集團甚或志同道合的專業人士組成的行會的政策目標，從服侍權勢中獲得獎賞，把自己完全定位為公務員或雇員，急于取悅各式各樣的贊助者和上級，他們所披掛的學術證件和專業頭銜只是為獲取實利，建立個人聲譽，嚇唬外行人的幌子。這些知識分子根本上不可能發出獨立的看法，代表的只是政府、一個有組織的政治集團、一個特殊團體的利益，為這些有權勢、掌握社會資源的人說話。這樣的知識分子在我們的社會不在少數。相對于當今體制化、圈子化、專業化的知識分子，魯迅只能是一個圈外人士、業余者。他沒有現今大多數知識分子賴以安身立命的專業，他的公共角色很難定位，他是一個學者、思想家、自由撰稿人、翻譯家、批評家、作家？任何一個具體的身份都很難框限他，然而，無疑他擁有比當下大多數專家、學者更廣闊的心胸，更廣大更深遠的情懷，和對更多數的人們深沉的愛。他把他一生的工作都建立在與更遠大的景象的緊密聯系上。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魯迅的一生都是在最深重的個人精神困境和危機中掙扎，他的《野草》向中國人提供的個人駭人的精神風景，在那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處在絕望、虛無中的靈魂，痛苦的嚎叫。但魯迅并未讓自己撤退到完全私己的領域，并未像卡夫卡等現代主義大師那樣，專注于個人內在精神圖景的刻畫，用痛苦的內省來尋求精神出路。魯迅在無邊的精神磨難中選擇了外向的精神抗爭，把自己整個投放到公共的事務和領域，面向公共性的事物發言，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公共知識分子”。雖然魯迅在某些專業領域做出了后人難以超越的成果和貢獻，但他并沒有在某些專業的鉆研中讓自己變得精神麻木。他拒絕某個專業的束縛和行業限制，維護著最基本的價值，以最廣大的民眾為訴求對象，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公共空間，甚至介入有生命危險的政治事務。米爾斯認為：……知識分子的團結和努力必須集中于政治。如果思想家不涉及政治斗爭中的真理價值，就不能負責地處理活生生的整體經驗。”⁽²⁶⁾魯迅沒有把自己關進書齋，積極投身到與更廣大民眾的生命、更遠大的現實景象直接聯系的政治評論中。他始終不避生命危險，不遺余力地在公開場合代表那些慣常被遺忘、其生命和利益常常被棄置不顧的人們，向公眾和權威把政府的暴行作清晰有力的說明，對政府、政客的丑行和不義作勇敢地指證。魯迅的政治時評到今天讀起來仍有撼動人心的力量，證明了他那樣的知識分子有能力向公眾、為公眾表明信息、觀點、態度和意見，能代表社會的良心。魯迅的寫作主要集中于思想文化的啟蒙和現行政治的批判，然而即使是啟蒙工作，他也主要是以峻刻、不留情面地揭批為主要手段，他文字的主導情緒是對現實的憤怒，他的憤怒背后有大愛，是超越自我的大愛在支持他終身從事著解放和啟蒙的事業，他的工作總是關系著社會中正在進行的經驗的有機部分，代表著窮人、下層社會、沒有聲音的人、沒有代表的人、無權無勢的人，他的全部信念、所下的判斷同樣來自于與他人、廣闊的現實場景、延續的歷史、真正的生活的聯系感。薩義德說，“知識分子這么做，根據的是普遍原則：在涉及自由和正義時，全人類都有權期望從世間權勢和國家中獲得正當的行為標準，必須勇敢指證，對抗任何有意無意地違反這些標準的行為”⁽²⁷⁾。魯迅從邊緣對公共領域的業余式突擊同樣維護了這一普遍原則，他在公共領域無所畏懼地向權威說真話時，肯定也很清楚大多數底層民眾、無人代表的無權無勢者的利益和生命，并不比支配權力或有訴求能力的階層輕賤。他們同樣擁有人所應該有的一切權益。魯迅超離專業學者和專門知識分子對公共領域的事物向權威說真話的一生，充分展現了一個業余知識分子廣闊的胸懷和無私的大愛，他在把自己與更廣大人群的生活之間建立起血肉聯系、維護人類基本的正義和自由方面所做的杰出思考，已成為中國人永恒的精神資源，他關涉人類普遍的基本價值的文字將具備無法廢滅的價值和深遠意義。相對于魯迅，當今為專業所限制、奉行一種系統或方法形式，僵化為一種體制的附屬品，被動地接受權威引導的知識分子是多么喪失知識分子天性的一群。聯系一下魯迅，我們反躬自問，今天的知識分子是不是應該在自己的專業工作之外，在心靈中另外保有一個空間，能夠開放給更廣大的事物和價值，開放給懷疑和警覺，以讓自己的生活變為更主動、更道德、更直接與他人發生聯系的生活呢？

現在的知識分子對各種社會權威形成的鋪天蓋地的強有力網絡——媒體、政府、集團、機構——擠壓、包圍，是一個事實。但這并不意味著知識分子應該被各種體制收編，在精神上完全隸屬于這些組織或輿論，應該看到當今大多數知識分子并未意識到自己已被“收編”的處境，他們完全是在沒有絲毫抵抗的意識中就附著于各種體制，或者為獲取名利放棄抵抗。其實魯迅生存的現實環境并不比現在寬松。專制政府對思想和自由的鉗制、血腥的屠殺和鎮壓無處不在，書報審查和封殺更是明目張膽，然而魯迅并未被壓服。他自己也做過多年的政府官員，也領取過政府津貼，但他沒有被政府收買，執意遠離中心權威，拒絕接受影響，從重重的重壓中尋求獨立。國民黨政府從來就沒有放過拉攏魯迅的機會，1930年蔣介石曾表示要與魯迅會面，許諾解除對魯迅的通緝令，保留其職位，被魯迅斷然拒絕。增田涉在《魯迅的印象》中，也記有國民黨行政院長派人聯絡魯迅，被其斥退之事。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多次，充分說明魯迅決不馴服，堅持獨立，不屈服于權力的強悍。薩義德主張：不管個別知識分子的政黨隸屬、國家背景、主要效忠對象為何，都要固守有關人類苦難和迫害的真理標準。扭曲知識分子的公開表現莫過于見風使舵、噤若寒蟬、愛國大話以及反省的、自吹自擂的變節。”⁽²⁸⁾所以一個知識分子是否能保持精神獨立不在于其身份上是否隸屬于某一體制和組織，不在于來自外界壓力的巨大，而在于他能否可以在壓力之下，主動尋求精神的超拔和獨立，能否接受形而上的熱情，以及正義、真理的超然無私原則的感召，疏離威權走向邊緣。斥責腐敗，保衛弱者，反抗權威，這才是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的本色。魯迅正是這樣一個本色的業余知識分子的代表。

自20世紀80年代末的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知識分子中間迷漫著一種失敗之感，許多知識分子痛心于自己中心意識形態發言人地位的喪失，為自己被排擠到邊緣地位心懷不甘而又無能為力。許多人在被棄置邊緣的無力和沮喪未曾消退之后，馬上選擇加入體制、集團或政府行列，有意服侍有權勢的官僚機構和慷慨的雇主，成為既得利益者或成功人士。現在再來回望一下魯迅那一代知識分子，難道不會有江河日下、斯文淪落的無奈喟嘆？

【注釋】

①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83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②薩義德：《知識分子論》，5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③④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5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⑤魯迅：《兩地書》，1925年5月30日致許廣平信。

⑥⑨(19)(25)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455、455、2822、24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⑦⑧(14)(23)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370、369、79、4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⑩陳獨秀：《我對魯迅之認識》，《宇宙風》52期，1937年11月。

(11)胡適：《在北大開學典禮上的講話》，《胡適文集》（第十二卷），43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2)胡適：《知難，行也不易》，《胡適文集》（第五卷），59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3)薩義德：《知識分子論》，5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15)曹聚仁：《魯迅評傳》，205頁，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

(16)王彬彬：《風高放火與振翅灑水》，4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17)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262、26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8)山上正義：《談魯迅》，《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296頁。

(20)(22)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三卷），524、37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1)魯迅：《在北京第二師范學院的講演》，《魯迅佚文全集》（下），781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

(24)梁實秋：《“不滿于現狀”，便怎樣呢？》，載《新月》第2卷第8期。

(26)(27)(28)薩義德：《知識分子論》，24、17、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楊勝剛，中山大學中文系2003級博士生，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講師；黃燈，廣東金融學院經貿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