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穩如磐，大愛無言

匆忙趕到北京友誼醫院時，曲桂芬已經在大廳安靜地等候了。她今年74歲，五官精致，和藹可親，濃濃的書卷氣中又透著堅韌之感。對話之后，更是被其重情厚誼的天性和高貴自尊厚樸的人格所深深打動。

最憶是童年

曲桂芬出生于山東蓬萊的書香門第，耳濡目染，加之家里也重視女眷教育，果然腹有詩書氣自華。她最重感情，童年的經歷使得她一生鐘愛學習和看海。之外，家鄉蓬萊山坡上的那些酸棗樹、村東頭那口傳說有神仙的老井都讓她魂牽夢縈。她總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在追念那些養育過她的物事和親人。

然而時運不濟，“在舊社會，十年有九年是災荒年，老百姓的苦哇是訴不完的”。即使她幼年身處的大家庭在災荒之年也難逃厄境。她10歲那年的春天，老百姓幾乎家家無米下鍋，婦孺們只好到野地里去找食。家里整天吃的是糠拌野菜做的貼餅子，連過去當柴燒的玉米棒子芯都用碾子磨碎拌糠吃。野菜、榆樹皮、地瓜葉都遍尋不著時，爺爺決定帶她們去東三省逃荒。她舍不得離開病重的媽媽，氣若游絲的媽媽卻哭成淚人似的催促她快走。臨行時全家慟哭的場景，至今令她撕心裂肺般疼痛。

姥姥家帶給了她最美好的童年回憶。外祖父是誠實的手藝人，院里遍植果樹，儼然是個大果園，一到春天繁花似錦，美不勝收。然而好景不長，大概在她五六歲時，外祖父去世了，家境光靠三舅支撐著。誰料想，三舅在煙濰路上遭遇持刀劫匪，錢財被一搶而空之外，還被驚嚇得精神失常。三舅卻還總記得二姨的家門，有一年臘月二十三，天降大雪，二姨聽得三舅的叫門聲，無奈婆婆格外嚴苛酷戾，不讓二姨開門。三舅這一走就去了另一個世界。當晚，村頭關帝廟里傳來槍聲，三舅被巡邏的民兵當作敵人(按：當時是抗日戰爭時期)“送走”了。終生悔疚的二姨臨終前道出這個故事，時代造成的悲劇和心靈創傷讓曲桂芬嗟嘆不已。

往事如昨，大愛無言

那還是在解放戰爭初期，青年學生曲桂芬由啟蒙人、老紅軍梁濤送進革命隊伍。憶起在哈爾濱護士學校求學的光景，她兩眼熠熠生輝，彷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年代。每周區區兩次細糧，余下都是喝玉米(米查)子或高粱米熬的粥，可她覺得那粥香得不得了。曲家素有不食牛羊肉的習慣，難逢難遇吃上一頓肉，自己那份就成為眾人覬覦的目標了。當年王稼祥夫人朱仲麗任學校校長，朱仲麗對這位好學生一直掛懷于心。曲桂芬深情地說“朱校長就是這家友誼醫院的首任院長呢，非常優秀?！?/p>

解放后，曲桂芬長期從事機械科學研究院的行政事務。她說那個時代的人都非常好學，她工作再繁重也要繼續上學，每天雷打不動地早起，吃過早飯學習一會兒，才去單位投入地工作。丈夫公務繁忙，常在國內外學習考察，她從未陪著他出過一次差。

“文革”的風暴降臨時，丈夫首當其沖地天天挨批斗，“蘇修特務”“三反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三頂高帽壓身，保姆也被趕走。曲桂芬以不過30出頭的年紀、一己之力堅韌地支撐著這個家。每天憂心忡忡地擔心家里出事，孩子受欺侮，還得神思恍惚地輾轉于公交車去上班，怎一個難字了得。事實上，她不僅庇護了自己的孩子，還收留了三個落難子弟，因為她覺得沒有比讓本該學習的孩子流浪更殘忍的事了。

當時，造反派將她家抄了十五六次，還拆了她家電話并要家屬簽字，但她不愿與造反派的名字為伍，于是4歲的小女兒生平第一次鄭重其事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萍萍”。她還心灰意冷地將電話線從走線孔中戳出家外。后來，恰巧是當年拆電話的師傅為她家重裝電話，他說：“當年您把線留著就好了，否則現在我也用不著費勁爬電線樁子了?！彪m說玩笑泯恩仇，但個中的況味是不堪回想，也無法為外人道的。

公道自在人心，被趕走的保姆“順著墻根”給她家送來一竹籃雞蛋，還偷偷地在盤子下放了10元錢故交知己雖不得不與他們“劃清界限”，卻時常等候在她轉車的公交站臺，悄聲問候勉慰……他們是曲桂芬心中永遠祝福的人。

開明老人，彩繪夕陽

曲桂芬的丈夫自90年代以來，身體狀況極不樂觀，醫院曾三下病危通知單。離休后的她全天陪護丈夫，事無巨細，悉心照料。為了不影響孩子們的工作，她堅持不讓他們請一天假。丈夫身陷ICU(重癥監護室)的56天，更是她心陷煉獄的56天。為了刺激丈夫對外界的敏感，提醒他親友的惦念，她不時向里面遞條子，寫上諸如誰誰誰來信來電來訪了等等，這種情到深處不自知的浪漫表達令醫生護士們都感動不已。

如今，除了丈夫的病情令曲桂芬揪心外，兒孫們都很孝順，令她倍感欣慰。五個孩子雖經歷經“文革”和上山下鄉運動的沖擊，但都后來居上，取得了高學位，在單位也都獨當一面。她認為家庭是孩子教育中最重要的環節，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她和丈夫一生醉心于求知求真，又總是和孩子做朋友，無疑給孩子樹立了榜樣。

全家老小17口人，卻總是很和美溫馨。她認為處理好婆媳關系首要責任在婆婆，她總是將兒媳視如己出，兒媳也和她情同母女，家里大事小情，總是找婆婆商量。一個孫子在外地一家外企工作，單位有幾個獻血的名額，打電話問媽媽可否報名，媽媽拿不準主意，讓他征求奶奶的意見。她當即支持孩子獻愛心?？山Y果名額全給了當地人，她安慰孫子，這是因為單位體恤他是外地人，獻血后沒有家人照料，嘗試過了沒留遺憾就行，說得孫子心悅誠服。

丈夫身體康健時，曲桂芬喜歡織毛衣，做家務，給朋友寫信，打電話。親戚家的孩子升學了，一定要寄錢以示嘉許。先前居住在四合院時，更是天天有座上嘉賓，好客的她忙得不亦樂乎。照顧丈夫這些年來，人生的遭際與感悟令她充滿了寫作的沖動，越來越多被形諸筆端的記憶，變成書報上的鉛字永存。她激情滿懷地書寫著，只要有良思佳構，凌晨一兩點也趕快起床記下。不久前她買了最現代化的語音錄入電腦，她笑言這臺電腦的語音識別太教條了，音調稍有變化就出來一堆亂碼，還是手寫的老法子好使。

采訪結束后，給曲桂芬拍照時，總覺得她表情過于嚴肅，本來柔和的面龐線條顯得硬了些許。心里明白，她是在掛念著病房中的丈夫，根本無心他顧。祈愿天佑她的丈夫早日康復，那時她一定會展露最開心的笑顏吧。

編輯／任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