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8年開始,“三面紅旗”下的災難,已經過去48年了,但至今沒有淡忘。在那個年代作為一名記者,“瓜菜代”的日子猶能苦熬,最痛苦的莫過于在強烈意識形態的壓力下,不知道該怎么做,怎么說,怎么想,不能說真話,又不能不說話,處在一個苦澀而又無奈的境地。
淚水擋不住瞎指揮的命令
“大躍進”帶來的厄難,早在1959年初,人們已籠罩在一片陰霾氣氛中,驚恐覓食求生是眾多的人唯一念頭。開春,四川農村缺糧,水腫病像瘟疫一樣在全省蔓延,大難已經臨頭。記者到簡陽縣采訪,號稱農民科學家的棉豐公社黨委書記張泗洲放言,他發明的“蒸汽療法”可治水腫病,已治愈了四周不少病人。一時仿佛華陀再世,省里不少干部前去求治,新華社四川省分社也有職工和家屬曾去試過。怎奈病人排汗出水雖虛腫有減,但轆轆饑腸缺乏食物補充,不久浮腫依舊。 幾個月來病人愈治愈多,“蒸汽療法”也失靈了。但省里領導依然強調,水腫病原因不是缺糧,是農民不講衛生。省里派出大批醫務人員下鄉,在統一口徑下醫生諱莫如深,只說是“不明病因”。私下里,記者和醫生都知道,這是營養不良和長期勞累過度造成的,但在公開場合誰也不敢講真話。
那時,盡管城鄉經濟遭到極大破壞,但中共四川省委主要領導強迫命令瞎指揮絲毫未減,提出全省上下“一條心,一股勁,一個樣”的口號,服從命令聽指揮,一意孤行想扭轉形勢。在眾多舉措中,省里下了一道命令,放干冬水田,實施“以機電提灌為主”的水利方針,改種單季為雙季,擴大復種指數,緩減糧荒局面。
四川省有大小河流1380多條,年流量2286億立方,但如沒有強大工業基礎做支撐,要把河水抽到揚程高達幾十上百米的山丘,遍灌全省冬水田,只是癡人說夢。下鄉與群眾交談,他們對這種憑主觀臆斷,一味蠻干的作法強烈反對,說:“水是農民的命根子,放干老祖宗留下的冬水田,大家只有餓肚皮。”但是上面利用權力,誰也不敢違抗,淚水擋不住上面的命令。
省委主要領導是真理的化身,指東不能向西,要分社按旨意報道,顯揚領導的這項決策方針是正確的。那些年,我和劉宗棠沿沱江、涪江兩岸采訪,除見個別地方有機泵抽水,大量冬水田放干后,機灌設備沒著落,斷電缺油,管道設施不配套,成了白天曬太陽,晚上照月亮的“望天田”。結果,當年水放不干,小麥播種積水歉收,次年春天缺水,水稻無法栽插,兩頭落空,呼天不應,喊地不靈,愈發加重了饑荒。
餓著肚皮謳歌“人民公社好”
分社記者常年基層采訪,對災情是清楚的,然而大家寧做“閉口道士”,也不口吐真言,教訓太深刻了。新華社四川分社老記者多,采訪作風深入踏實,過去凡事都要問個明白,搬個道理,時有報道與省委領導看法相拗屢批屢犯。因此,1957年“反右”運動一開始就成了重點,派宣傳部長來坐鎮揭蓋子,在全體職工大會上指著社長邵挺軍說:“四川分社沒有‘右派’,你邵挺軍就是‘右派’。”分社17名記者,上級領導指名道姓就劃了5個“右派”分子,邵挺軍也背上個“邵老右”的惡名。
1959年廬山會議批判彭德懷,省委派人到分社用“指鹿為馬”的方式,要大家對《李仲云的意見書》和《彭德懷的信》表態,對“大躍進”是“贊成”還是“反對”。社長紀希晨是位忠厚長者,擔心我們忘記吸取教訓,說話沒遮攔,荒腔走板亂表態,重蹈1957年覆轍,就把劉宗棠、王煥斗和我三人派到新繁縣新民公社去蹲點調查,也有暫避風頭保護的意思。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的蹲點任務是完成一篇《人民公社好》的調查報告。廬山會議下山前,毛主席給吳冷西、陳伯達、胡喬木寫了一封信,宣稱“要向全世界宣戰”,用這本書表明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和堅持“三面紅旗”的決心。指定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社派記者到全國各地調查,“即日動員,一個月、兩個月,至遲三個月交卷。”“文字要既扎實又生動,引人入勝。”書成后,老人家“準備寫一篇萬言長序,痛駁全世界反對派。”
時間緊迫,紀希晨接到指示把任務落實到我們三人身上。我們在號稱“天府之國”的腹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糧倉頓頓喝稀粥,餓著肚皮挖空心思做文章,堆砌美好字眼,想盡量放出奇光異彩,謳歌《人民公社好》,文章三易其稿終于脫手。
沒想到十二月回到分社,這位敢于直言的社長紀希晨和采編主任李策,兩人都因言罹罪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行政降級,不再過問業務。后來稿件送省委宣傳部定奪發出,他們兩人也隨即發配農村勞動改造。
撕心裂肺在災區
連遭二次“反右”運動的打擊,新華社四川分社記者成了驚弓之鳥,人人自危,生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1960年初,我到隆昌縣蹲點,所見是“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一片慘象。這個縣素以出產“三白”——白豬、白兔、白夏布而著稱,商品經濟比較發達,是全省財貿工作先進單位,我蹲點的胡家公社供銷社,主任陳舜堯是黨的“八大”代表。往年臘月正是農家忙碌殺年豬、做臘肉的歡樂時候,但此刻見到的是斷垣殘壁,路斷人稀,新墳還比舊墳多。
他帶我看望了一家家蜷縮在廟宇、祠堂和大院里的群眾,他們一無所有,“大躍進”砸鍋拆灶,原來的土坯茅舍早已化作肥料和爐渣。口糧由公共食堂控制,每天老秤原糧四至五兩,打出米折合新秤只有二兩,群眾就靠這點糧食茍延活命。
與省內其它縣相比,隆昌縣死人算是比較少的,但情景依然令人驚怖。長期缺糧的群眾先是浮腫,漸漸地形銷骨立狀如骷髏,鄉干部每天的頭等大事,是入夜給聚居的社員燒一把柴草,御寒保持最低溫度,次晨一早趕緊熬一鍋菜葉稀粥施救,如果平安無事又可捱過一天。有的老弱社員見到端來熱粥,興奮過度心臟驟受刺激突然倒斃,斷氣時慘帶笑容。抗戰八年我幾次從日寇轟炸掃射的死人堆里逃出,但眼下的慘狀仍讓我撕心裂肺顫栗不已。這個50萬左右人口的縣,一年多時間就減少了四分之一人口。
在隆昌先后蹲點三年,正是全省災情最嚴重的時候,我身在災區不敢言災,不敢言死人,沒有寫過一篇反映這方面情況的通稿和內參,領導不問,我也不說,這是一個報道的禁區。我用“鈍刀子割肉”的辦法,盡量避重就輕,就虛避實,繞開矛盾做文章。我針對當時國家對農民竭澤而漁,強制農產品收購,封閉城鄉流通渠道,嚴禁“五匠”離鄉謀生,以及無視價值規律,扼殺商品生產和流通等一系列極“左”政策,采寫了《要學會與農民做生意》、《在茶館里》、《縱與橫——隆昌夏布生產調查》等一批稿件,大都被《人民日報》登在顯著位置,有的還被《新華月報》轉載。但這一切無濟于改變災區的現狀,如像死水洼里漾出一個漣漪瞬即消失。
一場“賠糧”風波
那些年,我分工采訪財經,對全省的災情是清楚的。四川是個糧食調出大省,50年代中期平均每年調出32.24億斤,三年“大躍進”放衛星,創高產,大話說過了頭,又連續三年減產,比1949年還少30億斤,但糧食外調任務有增無減,1960年外調糧增到68.4億斤,比過去增長一倍以上。我們把這說成是發揚“四川風格”,把農民的口糧叫余糧,仿佛取之不竭。從1959年起,三年內全省農村人均留糧包括種子、飼料和口糧,從原來的512斤猛降到260斤。由于強迫命令征了過頭糧,國家糧庫告罄,春荒沒有返銷糧,農民只好餓以待斃。三年災難期間,四川的一千多萬人就是這樣活活餓死的。
民以食為天,群眾對眼下的饑荒似乎看不到盡頭,傳出“中央寧肯四川死人,也不讓京津滬死人”的小道消息。面對赤地千里,哀鴻遍野,省里為糧食而焦慮,搞得焦頭爛額,不再宣揚“四川風格”,而是要求盡量不事聲張。那時分社對糧食的報道,既要服從全國大局,又要考慮地方饑荒實情,處在一個兩難境地,凡是涉及一個“糧”字的報道都格外慎重,嚴格把關惟恐有個閃失,寧肯少發或不發,盡管這樣仍常受到省委領導的批評和責難。
1960年底,新華總社國內部財經組章海藍來電話,從糧食部得悉四川已完成全年糧食征購任務,要求盡快發一條消息。稿件很簡單,我寫好送審及時發出,赫然辟欄登在《人民日報》頭版中間,誰知這條普通的消息,觸動了省委領導的緊張神經,見報即令宣傳部負責人打電話到分社責問:“為什么要發這條消息,是誰寫的?”最后丟下一句話:“省里還沒有完成統購任務,差欠的一千萬斤糧食由分社和記者賠出來。”此事非同小可,一時大家都慌了神,驚得不知所措。采編主任翟靜之清楚此稿來龍去脈,承擔了責任,沒有錯也要認錯,先向省委領導作了檢討以平怒息氣,稍后再解釋此稿原委,一場風波暫時平息。
事后打聽方知,當時全國糧食形勢越來越嚴重,京津滬幾個大城市和遼寧存糧只能供應幾天,許多糧食調入省要求增加調入,調出省又要求減少調出,中央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四川必須如期完成外調任務。發這條消息,中央有“借東風”的用意,對一些強調困難,拖延觀望的省份起個施壓推動作用,而省里雖然任務已經完成,但怕“槍打出頭鳥”,“鞭打快牛”追加任務,于是分社被夾在中間,發生了這場“賠糧”風波。
記者不慎走進“觸雷區”
一波未平又一波。1961年開春,劉宗棠去萬縣采訪,發回一條《川東喜降春雨》的簡訊,登在《人民日報》不顯眼的角落,又遭省委領導斥責,認為分社哪壺水不開提哪壺,似乎專與省委唱反調對著干。一時大家蒙得暈頭轉向。
分社派我到糧食廳去打聽,一問又是為糧食問題而引發。此刻,中央正在召開全國糧食工作會議,落實各省當年征購上調任務,討價還價爭得不可開交,聽說李先念幾乎到了“乞求”地步。恰在這時,傳來這條四川發來的消息,一場春雨意味著豐收有望,于是順勢借雨落實任務,四川代表頓失發言權,不容再有討價余地。情況傳到省里,省委領導大為惱怒,對分社劈頭蓋腦一頓批評。
這時遠在川東大山里的劉宗棠,怎么也想不到,這條平常的氣象簡訊,竟會引起中央和地方的如此關注,成了雙方在會上爭執的焦點。一條在不當時機發出的消息,筆下會人命關天,生死攸關。災難臨頭,四川每多調出一億斤糧食,就會增加幾十萬人的缺糧面,導致腫病死人大大增加的后果。那時分社記者采訪如同走進地雷陣,步步都是陷阱,報道稍有不慎就會觸雷引爆,觸發一場不小的震動。
鄧拓贈詩留絕筆
多年做新聞工作養成的習慣,遇到一些難以理解的問題,總要借古鑒今,憶往思昔力求找出答案。抗戰期間我曾在四川呆過,群眾生活艱苦負擔可謂不輕。1945年10月5日,重慶《新華日報》發表題為《感謝四川人民》的社論指出,在抗戰八年中,四川是大后方的主要基地,負擔了當時國家財政總支出的三分之一以上,最高時超過了一半,供應的糧食占全國征解糧的38.6%。直到抗戰終止,四川的征兵額達302.5萬人,還有350萬人服工役,完成了川陜、川黔、川滇、川湘四條公路大動脈,修筑了33個軍用飛機場。這些工程都是打著燈籠火把,挑燈夜戰,不分晝夜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完成的。當時,四川人口不過四千多萬,以不到全國十分之一的人口,支撐半壁江山,承受的人力、物力、財力負擔,時間之長,勞役之重,都是歷史上罕見的。那時也有天災人禍,但沒有發生過成千上萬人餓死的事件。
抗戰期間,寬厚包容的四川人民容納了大批內遷工廠和幾十萬入川難民,有48所高校從戰區遷川,開辦了一批專門安置輟學流亡學生的國立中學。那時物價飛漲,不僅缺肉,連蔬菜也不夠吃,吃的是霉變摻雜的所謂“平價米”。我在昆明西南聯大附中和成都光華大學附中讀書期間,食堂吃的都是這種米,里面稗子、沙子、老鼠屎都有,粗糙難咽,但敞開肚子能吃飽,沒聽說過水腫病,只有營養不良癥。許多國立學校的流亡學生免交學費,吃飯不要錢。分社一些老記者當年流亡入川,就是這樣靠公費刻苦完成學業的。
那時,老百姓大罵國民黨腐敗,一些大小貪官污吏乘民族危亡之際,大發國難財,但人們仍是愛國的。1943年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緊張的階段,為了配合盟軍對日作戰,當局急需補充兵員,掀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從軍高潮,全省一個月內有4.5萬名知識青年投筆從戎。他們飛赴印度經過短期訓練,殊死反攻緬甸,喋血高黎貢山,捐軀怒江兩岸,青史留下了英名。回顧四川這段歷史,天災大都出于人禍,離開四川七年我重返故地,沒想到在太平盛世會有千百萬冤魂墜入深淵,“大躍進”的教訓不能忘記。
在分社會議室,“文革”前掛著一幅鄧拓寫的一首“七絕”:“身居天府寫文章,瀚墨清新立意強,記者生涯當自勵,一言一動慎思量。”1958年3月,中央召開醞釀總路線的成都會議,吹響了“大躍進”的號角,鄧拓在與會期間抽暇到分社和記者站看望大家,臨別揮毫留下這幅墨寶。作為一位知識淵博,熟知黨的歷史,久經磨練,具有高度政治警覺的人民日報社領導人,當時似乎已預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政治風暴即將來臨。全詩滿含愁慮悲憫委婉,沒有涌情激昂的豪語。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新華社四川分社記者大都比較年輕不明世事,但每當筆底瘡痍心潮起伏的時候,都會想到這首“七絕”以自勉。對鄧拓這首詩的含義,分社記者各有不同理解,但有一點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對極“左”思潮的提醒。鄧拓直抒胸臆勉勵記者,但在那政治風云多變,莫測高深的非常年代,他自己卻不斷遭受到“書生辦報”、“死人辦報”和“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辱罵和責難。士可殺,不可辱。他終于含冤含恨離開人間,為分社留下了“身居天府寫文章”的絕筆。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