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救護所被罩在濃霧中,像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扯不開,拉不斷。南疆的霧真大啊!
我和師政委劉彬在這迷迷蒙蒙的“紗布層”里摸索著,腳下高高低低,好不容易找到了被傷員稱為“死亡轉運站”的一號病室。
一團霧氣被我們帶進屋里,竟然沒有散開,緩緩地、無聲地飄忽著,有如海浪般地翻動。屋中間一個鋼絲床,看上去像一艘白色的小舟,上面安詳地躺著一位年輕的傷員,這艘小舟即將載著這個十八歲的生命駛向永恒和寂滅。
在他身邊,那桅檣一樣的吊瓶架上還掛著的紅色血漿袋和生理鹽水,對于已經報過病危的年輕生命都無濟于事,醫護人員只不過在盡他們的人道主義義務罷了。
他的傷勢太重了,腿上、腰部、胸部、左臂都纏著繃帶。我最不忍心看的是那張我曾經熟悉的紅潤的娃娃臉,變得那么蒼白和短小一一敵人的地雷炸掉了他的下巴。
因此這個叫周小波的戰士,不再能講出他英雄壯舉的動因——他們班在插入敵人雷區之后,他第一個滾下身子,壓響了一串地雷。作為隨隊的師組織干事,我有幸看到了這撼動心魄的壯舉,那映在拂曉的霞光中的身影,使我終生都不會忘懷。
“你是英雄!”劉彬附在他的耳邊,透過繃帶,傳達著對這位士兵的嘉獎,聲音里透著為他自豪的感情,“你是人民的好兒子。我們要給你報功!報軍區、報中央軍委……”
周小波很少有機會和師政委靠得這樣近,目光里透著拘謹,也有一些迷惘,也許他沒有聽清師政委講的話。
我靈機一動,從文件包里拿出了由我起草的《關于報請授予周小波同志滾雷英雄稱號的決定》復印件給他看,以便讓這個即將遠行的農民的兒子得到一些心靈的慰藉。
我想他是看清了,目光里卻沒有我想象的那種喜悅,有一層霧樣的東西罩在他的瞳仁上,他的頭還微微一動,似乎要說點什么。
我猜想那是——個要求。
戰斗打響之前,他也像那些老兵一樣,咬破了中指寫了一份決心書。他把那血跡尚未凝固的血書交到我這個“師里來的首長”手里,卻還磨磨蹭蹭不肯走。
“有事嗎?”我問。
“我……我有個要求。”他漲紅了瞼。
“什么要求,提吧。”
“我媽媽……生癌呢。”他垂下了頭,有些慌張,“沒有錢看大夫……”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哥哥。他是個啞巴。隊里辦工廠不要他,在家種地呢!”他忽然異常赤誠地望著我,“李干事你看著,這回打仗我不會怕呢,要是我……回不來了,能不能讓我媽媽……住上部隊醫院……”
我許久沒有吱聲,只覺得嗓眼里發哽。他似乎覺得自己提的條件太高了,低聲糾正著:“看看大夫也行……”
“組織上會考慮這個問題的。”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嗓音里帶上我平時最深惡痛絕的官腔。可是,在我小小的職權范圍里,我又能怎么說呢?
今天,作為一個即將聞名于全軍、全國的“滾雷英雄”,他的夙愿可以實現了!
師政委聽了我的敘述為之動容:“讓他放心,組織上一定設法安排!”
使我不解的是,當我向他轉述之后,他眉頭微微一展,又痛苦地皺到一起。
那一定是還記著他的啞巴哥哥。我又冒昧向他許愿:“你哥哥的工作,我們也會想力、法的。”
他眼睛里的霧仍未散去,我惶惑了!
“該不是對他戰斗情況的補充吧?”師政委眼光亮亮的,“他能寫么?”
“他的右手還能活動。”一直守在旁邊的護士輕聲說。
我擰開鋼筆,塞到周小波的手里;護士遞過病歷夾做墊板,我雙手為他托著……
汗水在他額頭上沁出來,足是十五分鐘,他寫下了十五個字,那是使我瞠目結舌的十五個字:
“我不是滾雷英雄,我是被石頭絆倒的。”
師政委臉色陡變,久久地盯著我的臉。
“我是千真萬確親眼看到的,連里的同志也都親眼看到的……”我執著卻又無力地辯解著。
師政委在屋里踱了一會兒步,看看護土,看看我,沉重地吐出一句:“當然嘍,我們要實事求是嘍!”
我像失落了什么,淚水涌上了眼眶。
透過那晃動的晶體,我看到周小波的眼睛像散了霧的天空,那么明凈,那么清澈,并且有一縷柔情彩云般向我飄來。我能讀得懂他:可愛的世界,我去了,我沒有給你留下一句假話,我的一生都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