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初中時,我就不是一個好學生。我從湘潭轉到了本市最好的一所學校——湘鄉一中,爸爸為此花了不少心血。住校讀書,這可是我向往已久的“自由生活”,離開媽媽吵鬧的麻將聲,也不用再跟爸爸去搶電視頻道,每個月還有可以自由支配的300塊錢,那真是爽死了。
我記不清是怎樣在這種“自由”中迷失的,跟著一幫同是湘潭來的“哥們”、“姐們”,學會了抽煙、上網,為“哥們”打架。爸爸、媽媽被叫到學校來了多少次我記不清了,他們那絕望與冷若冰霜的臉也讓我失望透了,灰心透了。
靠著一點小聰明,我居然勉強考上了高中,我這個班的“哥們”還真多,老師們私下里把我叫做本校“八大金剛”之首,我也當仁不讓地做起大哥來。經常是一班小兄弟前呼后擁、吆五喝六。
有一次在課堂上我又搗亂,媽媽又一次被叫來,學校要求我轉學,不然就開除。媽媽在學校活動了兩天,結果是我被“留校查看兩年”,轉到了另一個班。新班主任姓魯,是一個壯實的老頭兒,聽說還好說話。
我記得那一天媽媽帶我走進二樓的那間辦公室找到了魯老師,接下來,媽媽就開始跟老師數落我的不是……老師幾次欲言又止,最后不得不打斷:“你是張宵宵的媽媽嗎?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媽媽,這樣看不起自己的兒子,張宵宵是考進一中的嘛,他這么壞還有這樣的成績,起碼說明他智商很高呀。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味地指責孩子的不是,你有沒有了解過他的思想?”所有的人,包括我和媽媽都目瞪口呆,我的眼淚就像噴泉一樣在噴灑,這是對一個“問題學生”的久違的肯定。
接下來,魯老師根據我的情況把我安排在一位老師家里餐宿,差不多切斷了我與原來那些“哥們”的聯系,而我也覺得實在不能對不起這么看得起我的魯老師。不到兩個月,我的成績已略見起色。
平淡、枯燥的學校生活有時會令人很煩,特別是那些你沒有興趣的功課,偏又碰上一位沒有熱情的老師,課堂上很容易伏倒一片。這一天的物理課上我就在這種狀態下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我答不上來。我看到老師臉上的蔑視與冷漠,讓我的信心頃刻崩潰。
那天我在網上差不多聊了一個通宵。凌晨4:00,我被魯老師從網吧里叫到了一個夜宵店里。老師告訴我,他在家里睡到兩點起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不找到我,心怎么也放不下。我不敢想象50多歲的老師是怎樣爬出學校鐵門的。老師替我叫了一碗面,還用手撫摩著我的頭頸。我記不清爸爸有幾年沒有這樣摸過我的頭了,我的鼻子有些發酸,接下來,我就一股腦地把我要交代的和我想說的話都跟老師講了,包括我爸爸幾年沒有這樣摸過我的頭……魯老師問我:“你認為物理老師傷害你了嗎?”我搖搖頭。“我只想告訴你,”魯老師接著說,“這世界上,你無權要求所有的人都愛你,但你有權愛你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每一張冷漠的臉孔后面其實都有一顆滾燙的心,只不過有很多人掌握不好成熟與冷漠的分寸,你冷漠過嗎?你冷漠的理由又是什么?”
直到今天,老師那緩慢深沉的仿佛某部電影臺詞的話語,仍使我振聾發聵。是老師讓我學會了如何用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如何去愛與被愛。
記得那是一個周末,老師鄭重地給我布置了一道家庭作業:“這次回家一定要跟你爸爸睡一個晚上。”
那天回家已經很晚了,家里很冷清,媽媽可能又上麻將桌了。爸爸告訴我飯菜都熱在鍋里。吃完飯,我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劇,見我站在他身邊不動,便說:“有事嗎?”我鼓起勇氣對爸爸說:“沒什么,我只想跟你睡一晚上。”爸爸呆了起碼有5秒鐘,突然一下就抱著我的頭,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頭上、衣服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來。這一晚,爸爸關了電視,該問的不該問的問了許多,而我該說的不該說的也說了很多。媽媽大約10點回來,被我們父子倆趕到了我的床上。
不久后的一個電話里,爸爸悄悄地告訴我,那一晚媽媽根本沒睡,她在門外偷聽了一晚。現在她已經戒了牌,只是經常抱怨兒子不是她的了。
“我曾經冷漠過嗎?我冷漠的理由是什么?”這讓我記得那一段張狂的歲月里一件如同犯罪的事,我一腳踢飛了校門口乞丐身邊的搪瓷碗,然后揚長而去。我不知道當時怎么會笑得出來,那其實是一種空虛的無知的令人作嘔的“笑”。后來一個起風的日子里,我經過那個乞丐身邊,也許因為有點負罪感,我跑著為乞丐撿起被風吹走的一毛錢,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兩毛錢放在這個曾經被我踢飛的搪瓷碗里,老乞丐感激地笑著連聲說著謝謝和祝福的話,除了“謝謝”兩個字以外的所有祝福的話,我一點兒也聽不懂,但我快樂地笑了!
在我考上大學時,和魯老師有這樣一段對話:“你還記得校門外那個老乞丐嗎?就在幾天前,那個乞丐死在車輪下,肇事者跑了,就在學校門口。”我靜靜地聽著。老師又說:“有一次,我見到兩個學生,在指著那個乞丐開玩笑,一個說:‘喂!看你伯伯來了。’另一個說:‘是你爺爺呢。’似乎很以一個乞丐為恥。我倒無意指責這兩個同學,我只想問你,你看得出乞丐的臉上有一點逢迎嗎?你快樂的心里是否有點點心酸?要是你有點兒心酸,你就真的長大了:一種人以為恥的社會現象的存在,應該令我們辛酸。”
我無言以對,我知道這是老師給我的最后一個課題,也是我一生的課題。我不知道我的一生將會怎樣度過,但我知道這個沉重的課題會激勵我一生,我的老師他也會普照我一生,是他重塑了我的靈魂,讓我懂得沒有什么愛需要重來,但你的身邊總有許多愛在生發,在延續,只要你用心去感受。
(張輝摘自《特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