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粉紅 梨花雪白

１

那是一個春天，春風吹在臉上像絲綢一樣軟滑，黎眉那天沒有上班，姐姐黎佳帶著宋小文穿過小城左一道右一道水泡般的青石橋來到城南家中。她不敢進門，怕父母在家，讓小文站在宿舍樓后面園藝場的果園里，她自己先一個人回來偵察一番。黎眉說：怎么不上課跑回來了？黎佳看看家中無人，才大膽地說：和小文出來玩。

宋小文是一個帥帥的男孩子，眼睛又大又亮，那么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長在男孩臉上讓所有的人驚奇不已，他就站在一棵梨花樹下，含笑對她說：我知道你，你是黎眉？你好。黎眉臉一下子紅了，紅得就像那些剛剛綻放的桃花，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只是胡亂地點點頭。對于宋小文，她是熟得不能再熟，多次聽黎佳說過，知道他是一個漂亮的男生，但沒有想到他是如此漂亮，乍一看還以為田亮從十米跳臺上走過來了。

黎佳說：我爸媽都不在家，你坐。宋小文說：就在桃花林里坐著說話有多好，這兒太美了，有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還有你們這兩朵姊妹花。

黎佳白了他一眼：地球人都知道你是一中的大才子，作文好，就別在這兒賣弄你的華麗詞藻了。

那個下午他們就在桃花林子里有說有笑，黎佳并不避黎眉，不斷地逗宋小文，一會兒把他鼻子擰一擰，一會兒又在他臉蛋上輕輕拍拍。絲綢一樣的春風不時從林中軟軟吹過，吹落下粉紅的雪白的繽紛花雨，這是黎眉最喜歡看的。每年春天，她都在陽臺上等待著這美麗動人的一幕：先是在一個遍地露水的早晨，梨花開了，枝頭上的那幾朵，一小團一小團的，像雪球；不經意間，滿枝滿樹的梨花全部綻放，仿佛一場大雪從天而降，讓人忍不住想起淡忘已久的一首唐詩：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這時候，蜜蜂蝴蝶全飛來了，整天嗡嗡嚶嚶。沒過幾天，這片香雪海中又透露出幾點粉紅，真正是白里透紅，那是桃花開了，更多的桃花也是在一夜之間或一場雨后爆炸出燦爛的顏色與撲鼻的芬芳。

宋小文一直呆到太陽下山才走，走出桃花林時，他戀戀不舍地回望著她倆。黎眉也一直看著他，她其實真的好喜歡他，但她只能把這一份秘密藏進心底。那天是星期五，黎佳沒有再回學校，她有點吃醋地沖黎眉說：哎，行了吧，別望穿秋水好不好。

姐妹倆倒在床上立馬打鬧成一團，黎眉說：把馮剛又甩啦？還有大偉呢？黎佳說：沒甩，還吊著呢，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小文最帥，我是見色則迷，先和他玩夠了再說。

黎眉說：哎，我可跟你說，馬上要高考了，談戀愛可別誤了大事。黎佳說：沒事，我成績好著呢，女生都說我是愛神，男朋友越多學習越有勁成績越好。她坐在木窗前，窗外千朵萬朵桃花映襯得臉龐紅潤潤的，像飛上了一朵桃花。黎眉罵道：面帶桃花，狐貍精！

桃花梨花紛紛飄落的時候，黎眉有一天在離公司不遠的街頭看到宋小文。宋小文那天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現在的年輕人好像并不喜歡這種很老土的穿法，但宋小文這樣穿起來卻顯得清爽、干凈，與眾不同。

黎眉的臉一下子莫明其妙地紅了，慌忙從自行車上下來，說：你在這里呀。

宋小文推著自行車過來，含笑說：我，我，我想來看看你。

黎眉心里一下子像跑進了一百只兔子，胡亂蹦跳起來，她說：是黎佳叫你來的嗎？宋小文臉也紅了：不是，我一直想到你家看桃花，她不在學校，我估計她去逛街了。

黎眉想了一會兒，說：那好，我們一道回吧，不過，梨花落得差不多了。宋小文落寞地跟在黎眉后面騎著車，他們一會兒就來到果園里。兩個人靠在桃樹上，小小的毛桃兒已結得像葡萄那么大，黎眉一顆一顆指給小文看，小文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他總是答非所問東張西望。黎眉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眉毛和嘴唇，他的眼睛像閃亮的露水，黎眉含笑的眼睛漸漸浮上一層水氣。

宋小文忽然把頭低下，看著樹下濃密的綠陰，吞吞吐吐地說：你為什么不讀書呢？你才十七歲怎么就開始打工了呢？你這么聰明漂亮應該讀書啊。這些天，我一想起來心就痛。

黎眉眼里的霧氣漸漸凝結成淚滴，像早晨桃花梨花上的露水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宋小文遞給她一張紙巾，黎眉接住，握在手里并不擦，眼睛眺望著別的地方，眼淚就在風中慢慢干了。宋小文站在她身后，最后的幾瓣殘剩的花瓣落下來，落在她的發辮間，他輕輕把它捻出來，說：現在補習還來得及，你才十七歲。

黎眉并不看他，用腳在地上劃著：我父親下崗了，兩個人都讀高中，讀大學，負擔太重，我就讓她吧，她學習比我要好。宋小文忽然捉住了她的手，黎眉的手汗濕濕的，他捉得很緊，像捉牢一只鳥，仿佛一松手鳥兒就要飛天而去。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一定要和爸媽說要讀書，姐妹倆都上大學該多好，學費可以另想辦法，大家都可以幫忙。一百只兔子又在黎眉心頭亂跳起來，她想把手抽回來，但小文力氣太大，她臉上像著了火，一片通紅。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黎佳早已悄悄來到果園，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隔著幾棵桃樹大喝一聲：宋小文，你過來。

宋小文整個人傻了，黎眉看見黎佳像個潑婦似的站在那里。

姐妹倆有半個月沒有說話，黎眉決定搬到公司里去住，黎佳看著她捆被子并不幫忙。黎眉推著車離開時，黎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黎眉想了想，說：小文對你最真心，那么多男生追你，我看就是小文最真心。桌上信封里有五百元，是我剛拿的工資，給你交伙食費。

黎眉騎車從果園穿過，粉的桃花白的梨花早已凋謝無蹤，只有一片濃密的枝葉把果園掩映得密不透風。

２

七月底，桃子和梨子都黃熟了，黎佳接到了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很可惜，一向學習不錯的宋小文卻落榜了。

那天黎眉下班回來，黎佳和一個男生在果園偷梨子吃，黎眉以為是宋小文，誰知卻是馮剛，馮剛考到上海一所著名的大學。聽著黎佳和馮剛在后面嬉笑，黎眉想起落寞可憐的宋小文，心里一酸。

晚上，姐妹倆搬了一張涼床到果園里乘涼，躺在涼床上，隔著樹枝數天上的星星，黎眉說：你應該去看看小文，他沒考上，心里該有多難過。黎佳不說話，老半天不說話，黎眉以為她睡著了，就推了推她。黎佳說：看他呀？我怕他受刺激——我寫了一封信，你幫我送給他吧，他家就在電影院后面，你上班順路。黎佳回家取了一封封好了口的信，面無表情地放在黎眉身邊。夏天的夜晚真熱，黎眉看著那封沉默的信件卻分明感到徹骨的冷。她心里想，可別是絕交信呀，那雙重打擊，不是要小文的命，他看上去多脆弱。

信在黎眉口袋里放了一整天，下了班，她來到電影院，后面就是宋小文的家，電影院很少放電影，正在舉辦服裝展銷，到處人頭攢動。黎眉把信取出看了看，她忽然有了強烈的好奇心，并且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用一根大頭針撥開封口——果然是一封絕交信。黎眉看完汗水濡濕了全身，她代替宋小文體會到那種絕望，還有那種心靈里徹骨的疼痛，如果把這封信送給他，這當頭一棒——黎眉不敢想下去，她想也沒想就把信撕了，撕得粉碎丟進垃圾筒里。等她走上商業街時天已黑了，她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她走到一處僻靜的街上，給小文寫了一封信，怕他認出筆跡，她特地在打字復印部打印了這封信，信很短，只有三行字：

小文：

暫時高考失利并不要緊，人生的路還很長，很長，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希望你鼓足勇氣重新撿回書本再戰高考，以你的功底相信明年一定會成功。我在北京等你，我現在不打算來看你，我希望明年秋天我們能在北京牽手。

黎佳

黎眉把信當晚送到宋小文家，宋媽媽看到黎眉一臉的驚喜，連忙把宋小文從床上叫起來。黎眉看到宋小文心里一酸，僅僅才四個月，春天那個帥氣逼人的男生現在面目全非，蒼白的臉蓬亂的發，瘦得像紙人一樣，一陣風就能吹得倒。黎眉把信遞過去，還不忘添了一句：這是我姐姐的信，她叮囑你多保重，你要相信自己，最終會如愿以償美夢成真。宋小文展開信，一抹桃花一樣燦爛的微笑飛上他的臉頰，黎眉不忍再看，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座顏色斑駁的宿舍樓。

第二天中午，一個白衣勝雪的男生出現在果園，正在窗前說話的黎佳和黎眉同時發現了宋小文單薄的身影，宋小文臉上帶著微笑向她們招手，他就站在窗外。黎佳想躲開，宋小文叫住了她，黎佳索性回頭，冷冷地說：你有什么事？宋小文動情地說：我看了你的信，黎佳，我很感動，你在我最需要安慰和鼓勵的時候給了我莫大的勇氣。佳佳，謝謝你！高考后一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睡了個好覺，今天一早就想來看你。明年我們北京見，請你相信我。黎佳莫名其妙，回頭盯著黎眉：這是怎么回事？

黎眉抿著嘴倔強地一言不發，黎佳仿佛明白了一切，氣鼓鼓地離開窗前不理他。宋小文有點詫異，黎眉輕輕走出去，一直走到他面前，說：她今天心情不好，你先回家吧。宋小文大聲叫她，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無血，黎眉砰地一聲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宋小文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陣風似地沖進門來，置大驚失色的黎母于不顧，掏出那封信狠狠扔在黎佳面前：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天三變，昨天還給我寫了這封情深意切的信，今天又冷若冰霜無情無義。黎佳拿起信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冷笑道：我從來沒寫過這種肉麻的信，誰給你寫的，你找誰去。她打開抽屜抓出一張信件的底稿，說：這才是我寫給你的，你是男子漢，有勇氣你就拿回去好好看吧。

黎眉不知道那個晚上小文是如何度過的，她徹夜揪心無眠，淚水打濕了枕頭，她無端地為小文感到不值，一個又一個噩夢纏著她。第二天早晨起來頭昏昏沉沉，一會兒把洗臉架子弄倒，一會兒又碰翻了椅子，吃飯時心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聯想到昨晚那個噩夢，她嚇出一身冷汗，騎自行車上班時情不自禁地就來到電影院，好像有人把她往那邊推似的。剛剛來到電影院門前，遠遠就看見一輛救護車停在那里，宋小文被人用擔架從大院里抬出來，據說他一口氣吞下一整瓶安眠藥。

黎眉站在那里像狂風中的小樹一樣東倒西歪，她想抓住一樣什么東西，結果連人帶車倒在地上。救護車從她面前飛駛而過，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就像掉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３

宋小文被救過來，黎眉卻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醫生說她因為一時焦急過度導致失明。宋小文找到盲校，黎眉死活不出來見他，她托人給他遞來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你走吧，不要來見我，我很平靜，我只要你幸福。

宋小文在盲校門前站了一整天，黎眉就是不出來見他。

４

四年后的春天，又是一個春風像絲綢一樣軟滑的春天，從首都醫科大學畢業的宋小文開著車來到盲校附屬的按摩醫院接黎眉，黎眉平靜地說：我什么也看不見，就呆在這里最好。

宋小文哭了，當著父母和眾人的面輕輕擁住黎眉：我就是你的眼睛，黎眉，我求你跟我走，我要帶你去果園里看桃花。

黎眉的淚水再也無法忍住，她在宋小文懷里哭了很久。宋小文把車子一直開到他們相識的那片果園，輕輕搖下車窗，陽光和花朵的芬芳洶涌而入。

宋小文牽起她的手，說：桃花梨花全開了，你看見了嗎？

黎眉說：我早看到了，桃花粉紅，梨花雪白……

（責編/鄧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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