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弗蘭茨·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作家??ǚ蚩ê茉缇烷_始嘗試寫作,1907年第一次公開發表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失蹤的人》《審判》《城堡》,中短篇小說《變形記》《在流放地》《饑餓的藝術家》《獵人格拉胡斯》等。此外,還有大量的散文、寓言、格言和書信、日記。他對自己的寫作不滿意,曾要求好友布羅德在他死后將他的手稿全部銷毀,所幸布羅德沒有這樣做,而是加以整理、發表,使其傳諸后世。
卡夫卡一生的作品很多,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極為深遠。他與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并稱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和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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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人語】
《卡夫卡短篇小說選》收錄了《大路上的小孩》《橋》《在流放地》《饑餓的藝術家》《變形記》等大量經典作品。他的小說揭示了一種荒誕的充滿非理性色彩的景象,個人式的、憂郁的、孤獨的情緒,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隔絕、陌生、不可理解。無所不在的人的異化,成了他著意闡發的一大主題。在他的作品中,敘述者往往與主人公合一,同時將情節進展置于次要的地位,而代之以冷靜細致、邏輯嚴密的推理分析。他慣于超越時空的限制,用完全現實主義的手法描寫非現實主義的內容,用這種反差強化荒誕感。他用一種簡單、平實的語言進行敘述,卻給作品設置了多個層次交叉在一起的多元結構,任何一種單一維度的解讀都會面臨失敗。他的帶有寓言性質的小說距現實生活有相當大的距離,后世的許多現代主義文學流派如“荒誕派戲劇”、法國的“新小說”等都把卡夫卡奉為自己的鼻祖。
卡夫卡的作品充分體現出一種表現主義的藝術精神和創作技巧。表現主義是一種反傳統的現代主義流派,關注對人性和心理世界的發掘,關注對人的存在本質的揭示。而在具體的表現手法上,則強調主觀想象,強調對世界的虛擬和變形的夸張與抽象,強調幻象在文學想象力中的作用?!蹲冃斡洝穼懸粋€小職員一天清晨突然變成一只甲蟲,從此失業,為家人唾棄,最后在寂寞與孤獨中死去。揭示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表現了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異化。
《獵人格拉胡斯》寫一個名叫格拉胡斯的獵人在抓捕一頭羚羊時,不幸失足掉下懸崖而死。死后的格拉胡斯終日伴隨著一條小船飄蕩,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可他既不悲傷,也不失意;既不渴望生,也不畏懼死。他說“我曾愉快地活過,也曾愉快地死去”,這種獨特的人生哲學引領我們探究謎一樣的人生以及存在的意義。下面節選的是已死獵人與市長的對話,讓我們一起來細細體會卡夫卡的寫作風格。
獵人格拉胡斯(節選)
“你是誰?”
跪著的先生并不驚奇地站起來答道:“里瓦市長?!?/p>
尸架上的人點了點頭,軟弱無力地伸出胳膊指著一把扶手椅,待市長順從他的邀請坐到椅子上后,他說:“這我以前知道,市長先生,可我總是立刻就把一切忘得干干凈凈,一切都在和我兜圈子。最好還是由我來問,盡管什么我都知道。您大概也知道,我是獵人格拉胡斯。”
“毫無疑問,”市長說,“關于您的事是昨天夜里告訴我的。當時我們早已睡下。午夜時分我妻子喊道:‘薩爾瓦托爾’——這是我的名字——‘快看窗邊的那只鴿子!’那的確是只鴿子,不過大得像只公雞。它飛到我耳邊說:‘已故獵人格拉胡斯明天要來,請以本市的名義接待他?!?/p>
獵人點了點頭,舌尖在雙唇間閃了一下:“是的,那些鴿子是在我之前飛來的。不過市長先生,您認為我該留在里瓦嗎?”
“這我還說不上來?!笔虚L回答說。
“您死了嗎?”
“不錯,”獵人說,“正像您所看到的。那還是很多年以前,不過這很多年肯定是個大數目,在黑森林,那是在德國,在追一只巖羊時,我從一塊巖石上摔了下來。從那時起我就死了?!?/p>
“可您也還活著。”市長說。
“在某種程度上,”獵人說,“在某種程度上說我也還活著。我的死亡之舟行錯了航線,一次錯誤的轉舵,船長走神的那一瞬,我那美麗的故鄉的吸引力,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依舊留在這世上,我那小舟從此就行駛在塵世的水域里。我就這樣漫游著,本來只想住在自己山里的我,死后卻遍游世間各國。”
“難道天國沒有您的份兒嗎?”市長皺起眉頭問道。
獵人答道:“我總是處于通向天國的階梯上。我在那無限漫長的露天臺階上徘徊,時而在上,時而在下,時而在右,時而在左,一直處于運動之中。我由一個獵人變成了一只蝴蝶。您別笑!”
“我沒有笑?!笔虚L辯解說。
“這就好,”獵人說,“我總是處在運動中。每當我使出最大的勁兒,眼看快要爬到頂點,天國已經朝我閃閃發光時,我卻又在那只寂寞地滯留在塵世某一水域里的舊船上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然在世上某一條荒涼的河流上,發現自己那一次死去壓根兒是一個可笑的錯誤。尤莉亞,就是船長的妻子,敲了敲門,將早晨的飲料給我送到尸架旁,那是我們正沿其海岸航行的那個國家早晨用的飲料。”
【讀書人語】
徘徊在通向天國階梯上的格拉胡斯,可以看成是卡夫卡本人的化身,“卡夫卡”在希伯萊語中,意思是“穴鳥”?!案窭埂笔且獯罄Z,意思也是“穴鳥”。無論是“甲蟲”還是“穴鳥”,卡夫卡寫的都是自己??ǚ蚩ǖ奈膶W世界中充滿了再造現實的幻象?!蹲冃斡洝分腥俗兂纱蠹紫x的虛擬現實,《地洞》所描繪的洞穴的生存世界,《騎桶者》結尾所寫的一個人騎著空空的煤桶,“浮升到冰山區域,永遠消失”的情景——這些都是幻象世界。他的小說中真實與幻象糾纏交錯在一起,是無法分割的統一世界??ǚ蚩ǖ谋绢I在于,他的小說圖像在總體上呈現的是一個超現實的世界,一個想象的夢幻的世界,一個在現實中并不存在的荒誕世界,一個具有神秘現實主義色彩的世界;然而,他的細節描寫又是極其現實主義甚至是自然主義的,有著非常精細入微的描寫,小說場景的處理也極其生活化?!对诹鞣诺亍访枋隽艘幻姽僖砸环N非理性的狂熱,參與制造了一部構造極其復雜精妙的處決人的機器,并得意洋洋地向一位旅游探險家展示他的行刑工具。一個勤務兵僅僅因為冒犯了上司,就要被他投入這部機器受死,死前要經受整整12小時的酷刑。但是在勤務兵身上的表演并不成功,于是有了在20世紀現代小說中最具有反諷意味的一幕:那個制造這部機器的行刑軍官最后竟自己躺在處決機器上,軋死了自己。機器的發明者最終與殺人機器渾然一體,成為機器的殉葬品,充滿了非理性的荒誕色彩。
下文節選的是《在流放地》中行刑的軍官最后對自己執行死刑的情節。細細體會卡夫卡細節描寫的逼真性,尤其對行刑機器以及行刑過程的描摹,更是淋漓盡致,栩栩如生。
在流放地(節選)
軍官呢,已經轉身走向機器。雖說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機器,可現在看見他怎么擺弄機器,機器又怎么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驚。他只是把手湊近“耙子”動了一下,“耙子”就上下起落了幾下,直到把位置調得剛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來;他只在“床”邊上抓了一下,“床”就抖動起來;氈團對著他的嘴,只見他實在是不想咬進嘴里,可也沒有猶豫多久就認了,張口咬住了氈團。一切就緒,只有皮帶吊在兩邊,顯然沒有使用的必要,軍官根本不需要上綁。這時犯人發現皮帶松著,以他看,不捆皮帶處決手續就不夠完善,于是向士兵使勁揮揮手,倆人跑過去給軍官捆皮帶。軍官本來已經伸出一只腳去蹬啟動“繪圖員”的手柄;看到這兩個跑過來,就把腳抽回來,讓他倆給自己把皮帶捆上??墒乾F在他夠不著手柄了;不管是士兵還是犯人,誰都不知道手柄在什么地方,旅行家又是鐵了心站著不動。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皮帶剛一捆好,機器自己就動起來了;“床”顫抖著,針在皮膚上跳動,“耙子”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經盯著看了一會兒,卻想起“繪圖員”里有個齒輪是要響的;然而一切正常,連一點嗡嗡聲都聽不到。
…………
“耙子”不是在寫,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動人體,而是抖動著把人體向上往針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話,就把整個機器停下來,這畢竟不是軍官所希望進行的那種動刑場面,這簡直是形同兇殺!他剛伸出雙手,卻見“耙子”叉著軍官那已經刺穿的軀體向上升起,往一邊轉去,而這種情況通常只有到了第12個鐘頭才會出現。鮮血,純純的血在向外淌,流成了幾百條小河,連水管也失去了作用?,F在連最后一個動作也卡住了,軍官的身體沒有從長長的針上脫開,鮮血直流,懸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鞍易印币貜驮?,卻好像沒有擺脫本身的負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斑^來幫幫!”旅行家向士兵和犯人喊道,自己先抓住軍官的雙腳。他想自己在這頭把腳向下壓,那兩個應該在另一頭抱住軍官的頭,想這樣緩緩地把軍官從針刺上卸下來??赡莾晌华q豫著不肯過來;犯人干脆背過身去;旅行家只得走過來強迫他倆到軍官頭部那兒去。這時候,他卻極不愿意地看見了死者的臉。軍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絲死后應得的解脫;別人在機器里得到的,軍官卻沒有得到;他雙唇緊閉,眼睛圓睜,仍具生命
的氣息,目光平靜而充滿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鐵刺穿透了他的額頭。
【讀書人語】
在卡夫卡的表現主義小說中,真實細膩的情節最終是為了反襯整體生存處境的荒誕和神秘。它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個陌生的世界最終隱喻了現代人對自己生存世界的陌生感,隱喻了現代人流放在自己的家園中的宿命??ǚ蚩ㄕ沁@樣一個走在前面的,既反映時代,又超越時代的藝術先知。要細細品讀卡夫卡作品的朋友,可選擇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孫坤榮選編的《卡夫卡短篇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