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哪一天,我正要回自己的山中小屋去,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扛著槍,呆呆地走著。
拐了一個彎,突然,我覺得天空特別耀眼,就像是擦亮了的藍玻璃……這時,地面也有點淡藍。
“咦?”我悚立了,前方不是往常見慣了的杉樹林,而是寬廣的原野,一片藍色桔梗花的花田。我屏住呼吸,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這座山上,曾經有過這樣的花田嗎?
“馬上返回去!”我命令自己。但是,那兒吹著柔柔的風,桔梗花田一望無際,就這樣返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只休息一小會兒吧。 ”
我在那里坐下來,擦著汗。
忽然,眼前一閃,有白色的東西在跑。我呼地站了起來。一排桔梗花刷刷搖動,那白色的動物,像皮球滾動一樣地跑著。
確實是白狐貍,我端起槍在后面追。沒想到,它跑得可真快,我拼命跑也追不上。“叭”地給它一槍那當然好,可我想盡量發現狐貍的窩。但小狐貍跑到稍高的地方,猛一下鉆進花叢,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地站著。這時候,身后傳來奇怪怪的聲音:“您來了!”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到一個小小的商店,門口有塊藍色招牌,寫著:印染.桔梗店。招牌下面,規規矩矩地站著一個腰圍藏青色圍裙的小店員。我馬上明白了:是剛才那只小狐貍變的。
一股好笑,從我內心深處一個勁往外涌。我想:哼,我裝著上當,把狐貍捉住吧。于是,我竭力陪著笑臉說:“能不能讓我休息一會兒?”
變成店員的小狐貍瞇然一笑:“請,請。”
店里整齊地放著五把白樺木椅子,還有漂亮的桌子。
我坐在椅子上,摘下帽子。
狐貍恭恭敬敬地端來茶。
“這印染店,染什么呢?”我半開玩笑地問。
狐貍不住地打量我的穿戴:“什么都能染。這圍巾,還有襪子、上衣,都能染成漂亮的藍色。”
我想,大概狐貍和人一樣,也希望得到報酬吧?別人連茶都端來了,我卻什么也不染,不太合適。于是,我想讓他染染手絹,正伸手去摸手絹。
這時,狐貍發出異常的尖叫:“對了,對了,給你染手指頭吧!”
“手指頭?”
狐貍瞇然一笑:“喏,染手指頭,是特別了不起的事呀!”
說罷,把自己的雙手,伸展在我的面前。
一雙小小的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被染得藍藍的。狐貍把兩手靠在一起,用染藍的四根手指頭組成菱形的窗戶,然后,把窗戶架在我眼睛上,快樂地說:“喏,請您看一看吧!”
“嗯嗯。”我有些不感興趣。
“哎,請您只看一眼吧。”
于是,我不情愿地往窗戶里一瞧,結果大吃了一驚。
用手指頭組成的小窗戶里,能看到白色狐貍的身姿。那是一只美麗的狐貍媽媽,輕輕地豎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坐著。這猶如在窗戶里,緊緊嵌上了一幅畫。
“這,這究竟是……”
我有些吃驚。狐貍凄然地說:“這是我的媽媽。”
“……”
“很早以前,她被‘嗒’地挨了一下。”
“‘嗒’?是槍?”
“是,是槍。”狐貍無力地低下了頭,他根本沒注意到暴露了自己的正身,接著說,“盡管那樣,我還是想再一次見到媽媽。我想再一次看到死去的媽媽的身影。這就叫做人情吧?”
我“嗯嗯”地點頭,心里涌出一股怪怪的滋味。
“后來,也是這樣的日子,風刷刷地吹著,桔梗花齊聲說:‘染你的手指頭吧,再組成窗戶吧!’我就把好多桔梗花堆在一起,用花汁染了我的手指頭。這么一來,瞧!”
狐貍伸出雙手,又組成窗戶:“我不再寂寞了,因為,從這窗戶里,我什么時候都能看見媽媽。”
我十分感動,點了好幾次頭。實際上,我也是獨自一人。
“我也想要這樣的窗戶啊!”我發出孩子般的聲音。狐貍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那么,馬上給您染吧!請把手伸出來。”
我把雙手放在桌子上。狐貍拿來盛著花汁的盤子和筆。接著,它用筆蘸滿藍色的水,慢慢地、仔細地給我染手指頭。一會兒,我的大拇指和食指變成了桔梗的顏色。
“哎,染好了,請趕緊組成窗戶看吧!”
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組成了菱形的窗戶,然后,戰戰兢兢地架在眼睛上。
突然,我這小小的窗戶里,映出一位少女的身影。穿著帶花紋的連衣裙,戴著有飄帶的帽子。那是我熟悉的面孔。她眼睛底下,有顆黑痣。
我跳了起來。那是我從前特別喜歡,而現在絕不可能見面的媽媽。
“啊,真是了不起!”
我想付點報酬,就去摸衣兜,但一分錢也沒有。我對狐貍說:“不巧,我一分錢也沒有。不過,要是東西,我什么都可以給,帽子、上衣、圍巾,都行。”
狐貍說:“那,請把槍給我吧。 ”
“槍?那可有點麻煩啦……”我想。可是,一想起剛剛得到的了不起的窗戶,我對槍絲毫也不覺得可惜了。
“好,給你吧!”
我慷慨地把槍給了小狐貍。
“承您照顧,多謝!”
狐貍連忙一鞠躬,接過槍,然后送給我一些蘑菇作為禮物。
“請今天晚上做湯用吧!”
我向狐貍打聽回家的路。狐貍告訴我,這商店后面就是杉樹林,在林中走300米,就到了我的小屋。我向他道過謝,照他所說,轉到商店后面。一看,那兒有熟悉的杉樹林。林中漏灑著閃閃的秋日的陽光,又暖又靜。
我佩服極了。我一向以為特別熟悉的山,卻居然會有這樣的秘密道路,而且,還有那樣美麗的花田和親切的狐貍商店……我的心情變得十分舒暢,哼著歌,一面走,一面又用手指組成窗戶。
這一回,窗戶里面下著雨。細細的霧雨,一點聲音也沒有。那深處,朦朧地看見了我懷念的庭院,面對庭院,有個套廊。那下邊,扔著被雨淋濕了的小孩子的長靴。(那是我的!)
我猛然想了起來,接著,心兒撲通撲通地跳開了。我覺得,我的媽媽會馬上回來收拾長靴。她穿著罩衣,蒙著白毛巾:“呀,多不好,隨便亂扔!”
我仿佛聽見了那聲音。院子里,有媽媽種的小菜園,一團青色的紫蘇,也淋著雨。啊,莫不是媽媽想摘菜葉,要到院子里來嗎?
家里有一點亮。亮著電燈,夾雜著無線電的音樂,斷斷續續地傳來兩個孩子的笑聲。那是我和死去的妹妹的歡笑聲……
“呼——”我大嘆一口氣,放下雙手,不知為什么,我有些悲傷。童年時期,我的家被火燒掉,那院子,現在已經沒有了。
盡管那樣,我卻有了極其出色的手指頭。要永遠珍惜這手指頭,我想著,輕快地走在林中小道上。
回到小屋,像往常一樣,我完全無意識地洗了自己的手,這是長期養咸的習慣。
“不好!”當我剛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藍色立即褪掉了。洗干凈了的手指頭,不管怎樣組成菱形的窗戶,里面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忘記了吃狐貍送的蘑菇,失望地垂著頭。
第二天,我想再到狐貍家去,請他再染染手指頭。但是,不論在杉樹林里怎么走,仍然是杉樹林,怎么也看不到桔梗花田了。
后來,有好幾天,我都在山中徘徊。我搜尋著狐貍的叫聲,搜尋著所有閃動的白影子。可是,從那以后,我一次也沒有遇到狐貍。
我不時地用手指頭組成窗戶看。我想,沒準兒會看到什么。人們常笑我:你可真有個怪習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