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清等
作家王小波曾經寫過一篇隨筆,題目為“花剌子模信使問題”。這題目有點古怪,所以王小波一開始就“釋題”:原來“花剌子模”是某中亞古國的名字,在那個國家有一個古怪的風俗,凡是給君王帶來好消息的信使,就會得到提升;而給君王帶來壞消息的信使則被送去喂老虎。于是將帥出征在外,凡麾下將士有功,就派他們給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們得到提升;有罪,則派去送壞消息,順便給國王的老虎送去食物。顯然,花剌子模君王有一種近似天真的品性,以為獎勵帶來好消息的人,好消息就會源源不斷而來;處死帶來壞消息的人,就能根絕壞消息。只是文中沒有提到這樣的可能:應該送去壞消息的人假如知道君王的喜好,把壞消息“翻譯”成好消息傳送,是否如愿得以提升?而一名敬業的信使,把好消息中的隱患如實向君王匯報,會不會被送去喂老虎?進了虎籠,會不會后悔莫及?
寫這樣的隨筆,王小波自然是“有冤要申”的。申什么冤呢?他舉例說,從1989年開始,他和李銀河研究同性戀人群,有了一些成果。成果發表在社會學刊物上,刊物為此受累,受到有關部門的警告;該刊的顧問,一位80多歲的老先生連夜表示不再擔任顧問。可是禁止出書和封閉雜志是容易的,而要讓中國的同性戀問題根絕卻是不可能的。“值得慶幸的是,北京動物園的老虎當時不缺肉吃。”王小波和李銀河雖然受到封殺,尚未失卻說話自由。當然所謂說話自由最多是自說自話罷了,“影響力”就免談了。
于今反觀此事,似乎頗覺荒唐。同性戀怎么了?世界處處有同志,人家不殺人放火,不礙手礙腳,有的甚至是遺傳使然。趕盡殺絕,至于嗎?于是有了李銀河開啟塵封的同性戀研究著作,有了復旦大學的同性戀研究課程,有了不得歧視同性戀的法律條款。可是這樣的進步是來之不易的,僅僅只有屈指可數的時日。另一個典型例子是艾滋病,當年全國上下“談艾色變”——不是害怕艾滋病,而是害怕談論艾滋病,明明有眾多的人群,硬是死不承認,結果錯失防微杜漸的最佳良機,現在不得不大張旗鼓地嚴防死守。
面對特殊的“小眾”,“大眾”為什么習慣于不承認別人的存在,甚至剝奪別人的存在?為什么就不這樣想:剝奪是剝奪不了的,不承認不等于不存在。倘若以花剌子模的思維定勢對待此事,無異自欺欺人:不讓你們說同性戀問題,同性戀就不存在了。不讓你們說艾滋病,艾滋病就不存在了。蒙住雙眼,世界就在眼前消失。滿久以來,花剌子模的思維定勢普遍通行于社會之中,通行于官場之中,為此,我們的學費已經付了不少。今后還會繼續付學費嗎?種種跡象表明,還會。
何在先?何在后?
文 陶江虎
“花剌子模”的思維定勢問題,其要害在于解決“何在先,何在后”的問題。
此話怎講?簡單說來,就是先有好事實和壞事實,還是先有好消息和壞消息?消息來源于何處?是事實嗎?如果是,那么你消滅了消息,是否就意味著消滅了事實呢?
這不是什么繞口令,而是我們的切膚之痛。SARS來了,不報消息,等到人人自危,全國上下付出巨大成本。化工污水入江了,有人又是輕描淡寫,結果污流不受人的良好愿望所控制,一瀉千里地延伸再延伸,一座座城市為之驚恐。壞事實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問題是,面對壞事實,“有關人士”首先想到的是“事實要緊”呢還是“消息要緊”?
不能夠面對基本事實,是最害人的。科學發展觀的基石是社會真實,離開真實,無從談“科學發展”。信息一旦有誤,那么建立在有誤信息基礎上的“戰略規劃”肯定貽害無窮。深究一下,今天我們的很多決策,是否建立在“有誤”的信息上?比如醫保制度,現在承認這項制度是失敗的,可是當初確定“和市場接軌”的時候,基于什么樣的信息?
回到文化領域。某種意義上說,從事文化事業的文化人都具有“信使”的天職成分,無論是學術還是藝術,都是某種現實的反映,區別只在于“直筆”還是“曲筆”,或者說“直接反映”還是“曲折反映”。社會現實肯定是在“先”的,而理論和創作肯定是在“后”的。可是我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奇景”:一部反映社會現實的小說或者一個剖析社會現實的學術觀點的問世,遭遇到的圍剿幾乎匪夷所思,有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好像圍剿了作品和觀點,世界就鶯歌燕舞,陰霾就從此消失。當年“歌德”和“缺德”的論爭硝煙業已散盡,但是“寧左毋右”的“歌德觀”陰魂經久不散。氣候稍稍反常,它們就溜出來肆虐。肆虐的結果是,誠信的信使越來越少,因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天性,既然閉著眼睛大唱“歌德”永遠利處多多,當然誰也不愿鉆進虎籠喂老虎。
自然有人號召大伙“學習司馬遷”,哪怕宮刑加身也要直面歷史;還有人鼓動大伙“文死諫”,就是做敬業的信使,拿著腦殼往君王的刀子板子上撞。這樣的號召是很“莊嚴神圣”的,只是發出號召者多半自己不身體力行,經常搖身一變成為君王真理的維護者,讓別人去一頭撞死。撞死是很悲壯的,人們還是比較留戀俗世,“挺儒”不行,咱就“追道”,道家好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從此歌舞升平,花剌子模的國度里,再也聽不見壞消息。
無論是新聞檢查,電影檢查,文學檢查,學術檢查;無論是強調穩定,強調和諧,強調有序,強調安全;在檢查和強調的時候,人們時刻不能忘記“實事求是”的戒律,不能忘記事實和消息誰在先誰在后的秩序問題。不妨檢查,不妨強調,不妨批評,不妨訓誡,但是不要“花剌子模”,當人人覺得有入虎籠的威脅時,誠信信使就會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