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主和財主的兒女們

獨(dú)　化

001·我不是一個好人

我的第一條罪狀：殺嬰。好，我陳述一下我的犯罪過程。我殺嬰的時候可以聽到兩種哭聲。一種哭聲是我老婆傷心的哭聲；一種哭聲是嬰兒（我們的兒子或女兒）絕望的哭聲。我的老婆在床上哭，我們的孩子掛在我兩口子親手栽下的蘋果樹上哭。三九寒天吶。

我的第二條罪狀：坑人。好，我也陳述一下我的犯罪經(jīng)過。我是一個木匠。我需要木頭。我的材料來源來自于或新或舊的墳塋。我的手藝不錯。我會做蒸籠我會做鍋蓋……

姓名？我叫張二。年齡？我是民國年間的人。我在陽間活了八十余年。我在陰間活了二十余年。

我現(xiàn)在坐在開著淡藍(lán)色的細(xì)碎花朵的胡麻菜地邊。現(xiàn)在是正午，一切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那么和諧。

謝謝你們把我的故事口口相傳。

我不是一個好人。

002·山河夢里

江湖盛傳我是孫中山的干兒子，那不確切。我給孫中山辦過事兒。

魯迅的學(xué)生。黃埔九期。和子香（馬步芳）私交深一點(diǎn)兒。均為事實。

我最終哪兒也沒有去。我先在南京，后來一直在北京。

我和故鄉(xiāng)亡妻的兒子到北京看我來了，我北京的妻子兒女有理有節(jié)地接待了一番。我那兒現(xiàn)在是一個“馬公子”，騎著一匹種馬游蕩在田間小路上，尋找著一匹匹牝馬。

我那被政府三反中鎮(zhèn)壓了的父親大人的小小的墳塋上現(xiàn)在豎起了碩大的碑。

我現(xiàn)在在殯儀館。我和其他人一樣變成了幸福的灰燼。

幾十年了，故鄉(xiāng)只在我夢里——

三月，迎春花開；四月，蘋果樹發(fā)芽；五月，泡桐始花；六月，櫻桃成熟；七月，杏子成熟；八月，莜麥成熟；九月，糜子成熟；十月，楊樹葉變色；十一月，柳樹落葉；十二月，河流封凍。

……

003·小五的故事

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都比較嚴(yán)厲。他們個性方面的惟一區(qū)別是：祖母之辭躁，而祖父之辭寡。

祖父可以數(shù)年很少說話的。例如關(guān)于祖父的五弟張小五的故事村里正版盜版無數(shù)，但我從祖父那里一個字都得不到。祖母卻講了不少。

下面是祖母講的故事——

白天和人一樣，該吃吃，該喝喝。晚上和人就不一樣了。晚上，五少爺要到河灘去講書。面對湯湯河水，五少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抑揚(yáng)頓挫，嘻笑怒罵。子時準(zhǔn)時開講，寅時準(zhǔn)時回家。給誰講呢？給鬼。終于，五少爺有一天就累死在了他的講臺上。

祖父的冷最終持續(xù)到了祖父尸體誕生的時候。

004·小小五的故事

小小五雞奸了他女班主任不到10歲的兒子。翌日。學(xué)校做出對小小五除名的決定。村子里也立即開除了小小五和他寡居母親的村籍。子母二人無處可去。母親出家做了尼姑；兒子出家做了和尚。17年后，小小五從深圳給家鄉(xiāng)寄來了1000萬人民幣，捐資助學(xué)。一所新學(xué)校拔地而起。學(xué)校名字叫陽光學(xué)校。而校長則是小小五昔日的女班主任。

005·祖母彌留之際

祖母彌留之際，適值我在外地考察學(xué)習(xí)。等我回到家的時候，弟弟交給我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說亡人給我留下的。等我回到我工作的地方，打開一看，是幾盤磁帶。我把磁帶一一聽了一下。內(nèi)容只有三個，即痛陳家史漫罵和哭。

006·GHOST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冬。一天，三少爺約了幾個人晚上到幾十里開外的地方去看戲。演的文明戲。三少爺看不下去了，想回去。其他人不樂意。于是，三少爺一個人回來了。正在翻山越嶺，猛抬頭，看到半空中塌啦啦吊下一個人來。三少爺嚇壞了，拔腳就跑。這時聽到后面隱隱約約還有人喊叫，三少爺嚇瘋了。等三少爺一頭倒在床上的時候，只說了一個字鬼就咽氣了。這又是祖母講的一個故事。祖母補(bǔ)充說那是同行者搞的惡作?。ê谏哪?？）。祖父對祖母講的他弟弟的故事，照例一言不發(fā)。

007·燈盞頭

小小三在村子里口碑極好。李四王麻子，任何一家，紅白喜事，隨叫隨到，或做主持，或者幫忙，端飯也可，遞水也行，風(fēng)里愿意去，火里也敢去。小小三坐騎桑塔拿2000買肉也可以買菜也無不可。小小三成了全村人的小小三。八方有難，小小三一人來幫。借一百，給五十，這五十村里人都知道是不用還的。小小三現(xiàn)在是瓦亭川建筑公司總裁，身價不菲。小小三是如何發(fā)起來的？村里人議來議去都認(rèn)定此事和一種叫做燈盞頭的東西有關(guān)系。燈盞頭是什么東西？祖母說那是一種銀兩的稱謂。祖父依然不說一句話。

008·制作土坯的人

除卻我家。村子里人人都是制作土坯的人。有些一家三代都制作過土坯或者正在制作土坯。和二十年前不同的是，二十年前制作土坯的人是一些沉默的人，而二十年后制作土坯的人顯得隨意一些，漫不經(jīng)心，說說笑笑，好像在做一種健身運(yùn)動。無邊烈日暴曬下，制作土坯的人不盡臭汗?jié)L滾流。土坯被利用到的概率極小。成千上萬的土坯被制作出來，風(fēng)吹日曬雨淋風(fēng)化之后最后完全倒下去。每天有成千上萬的土坯倒下去，每天有成千上萬的新土坯又被土坯制造者們制造出來。這些人在干什么？祖母的回答是在挖掘我們家的金銀財寶。祖父依然是一副冷面孔。土坯制造者們的收獲是一窖又一窖腐爛了的各種各樣農(nóng)作物：冬小麥、春小麥、黑麥（洋麥）、燕麥（莜麥）、大麥（青稞）、糜子、谷子、玉米、高粱、蕎麥、豌豆、扁豆、大豆、山厘豆（三棱豆）、洋芋……

009·高祖父

冬夜。槍響，高祖父醒了。高祖父穿戴整齊的時候，土匪已經(jīng)進(jìn)門了。高祖父操起一把刀來朝自己脖子上捅去。土匪的頭目發(fā)話了：這是干什么？！弟兄們快過年了，下來辦點(diǎn)年貨。何必如此？！高祖父說了生平最后一句話：給我把一家人留下！黃的白的由你拿！曾祖父在高祖父的示意下打開了墻上的夾層。這位營長分別向身上所有口袋裝滿了金銀，又拉走了幾車糧食，趕走了一些牲口，土匪們終于揚(yáng)塵而去。這當(dāng)然又是祖母講的故事。祖父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說話了。

010·拓片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從小學(xué)老師那里學(xué)到的東西不比從王二小那里學(xué)到的東西多。從王二小那里我學(xué)會了下河摸魚上山抓松鼠，學(xué)會了干許多農(nóng)活，例如從深井中汲水。這些祖父不允許的事情都是王二小領(lǐng)著我干的。當(dāng)然，我跟王二小學(xué)到的最多的則是如何偷人，偷豆角偷杏子偷苜蓿偷玉米偷洋芋……有一天，我和王二小在我們家做作業(yè)，祖父突然進(jìn)來了，而且拿起了王二小的語文書，祖父專注地看著王二小書皮上的女人，最后祖父廢書長嘆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我問祖母究竟怎么回事，祖母告訴我王二小用來包書的紙是從我們家抄走的東西，是一種叫拓片的東西，上面的那個女人叫武則天。

011·財主和財主的兒女們

我這個快讀系列準(zhǔn)備寫到的財主有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親以及曾祖父的兄弟祖父的兄弟和父親的兄弟。其中曾祖父及其兄弟的名字分別叫張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五，祖父及其兄弟的名字分別叫張小一張小二張小三……張小十三，父親及其兄弟的名字分別叫張小小一……張小小二十四，我及其我的兄弟的名字分別叫張一小……張三十六小。

012·瓦亭川

財主和財主的兒女們生活的地方叫瓦亭川。瓦亭川有一條河叫瓦亭水，早在新石器時期就有人類在其流域繁衍生息。瓦亭川屬北半球暖溫帶半濕潤、半干旱氣候區(qū)。瓦亭川林木有70種，分屬236科。其中薔薇科有：山毛桃、山杏、毛櫻桃、稠李、紅李（玉黃）、桃、杏、櫻桃、杜梨、秋子梨、白梨、黃梨、麻梨、化心梨、蘋果梨、香蕉梨、鴨梨、蘋果、秋子、海棠、山定子、黃刺玫。目前，發(fā)現(xiàn)的獸類有15種，鳥類27種，兩棲爬行類13種，其它蟲類多種。鳥類有：鳶（老鷹）、蒼鷹（花鴇）、鵰鸮（貓頭鷹、狠狠）、雀鷹（鷂子）、喜鵲、雉（野雞、環(huán)頸雉、山雞）、石雞（嘎拉雞）、啄木鳥、麻雀、燕子（家燕）、鴿子（白鴿、灰鴿）、小杜鵑（旋黃旋割）、戴勝（臊布谷）、斑鳩（斑斑撲鴿）、鴻雁（大雁、咕嚕雁）、鸕鶿、水鴨子、大嘴烏鴉（烏鴉、老鴰）、金腰雁（馬雁）紅嘴山鴉、鶺鸰（黃色的俗名火失鵊，灰白色的俗名白臉媳婦）、敵雀、鵪鶉、云雀（漸漸高）、風(fēng)頭百靈（銅鈴兒）、大杜鵑（布谷鳥）、禿鼻烏鴉等。瓦亭川是多災(zāi)地區(qū)，而以干旱危害最大，干旱一年四季均有發(fā)生，而以春夏時段內(nèi)的干旱成災(zāi)最重。1886年至1985年間，平均每2.7年即有一旱，連續(xù)亢旱長達(dá)四年的出現(xiàn)過4次，3年兩頭旱的10次，間隔年份最長不超過7年，8年左右即有1次大旱。

013·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

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是對立的并且是不統(tǒng)一的。我的祖父朝東走，我的父親一定朝西去。我的祖父喜歡我，于是我的父親不喜歡我。當(dāng)我的祖父坐下的時候，我的父親肯定就起身離開了。在我的教育上，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也是對立的。祖父要我當(dāng)兵，父親要我讀書。父親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祖父則希望我能踢能打能飛能跑。父親尊重每一個人，祖父則瞧不起任何人。祖父從不拿正眼看父親，父親也從不拿正眼看祖父。關(guān)于我們家的過去，祖父祖母總想方設(shè)法讓我多知道一些。父親則希望我知道的越少越好。我祖父認(rèn)為他把我培養(yǎng)成功了。我父親則認(rèn)為我的祖父把我害了。我今年三十八歲，我的理解：父母給了我的身；祖父母的光輝照我心。

014·茵陳

1956年1月30日，瓦亭川人民政府在人民廣場召開6000多人參加的“慶祝私營工商業(yè)社會主義改造勝利大會”。等祖父回家來的時候，祖母告訴祖父家里的藥材被生產(chǎn)隊全部分給了全體社員。祖父清楚被分掉的藥材主要是茵陳。這時已經(jīng)到晚飯時候了。祖父負(fù)手到村里轉(zhuǎn)了一圈。祖父聞到了濃烈的藥香。那是各家各戶正在用分到的藥材燒火做晚飯。

（賈祖樟《中國植物圖鑒》菊科茵陳蒿的簡介：根生葉形似葫羅葡通常密生白毛梢葉細(xì)裂如絲夏秋之交莖高約六七分米莖上著生很小的頭狀花排列如穗狀帶綠色多年生草本生于山野在河岸沙礫處尤多莖葉有香氣供藥用。《名醫(yī)別錄》載：“治通身發(fā)黃，小便不利，除頭熱，去伏瘕?！保?/p>

015·黃胄？

祖父有時也講故事。下面是祖父講的一個故事——

一天，祖父在四川成都舊貨市場看到一名家真跡，攤主要價甚高，但是祖父一口應(yīng)允，囑勿他賣，速回住地取銀兩，等祖父趕回去的時候，祖父勃然大怒說送我都不要了！原來攤主把畫做了一些改動，將畫面上牽驢人手中之若有若無的繩子用濃墨重新描繪了一下。大概是為了物有所值吧？！

016·張四的故事

張四的前半生只干了兩件事：嫖。賭。將自己門下的財產(chǎn)折騰了個一干二凈。解放后張四成了張家惟一的貧下中農(nóng)。土改的時候張四積極參與了土地改革。張四早死了，張四留下了張小四，張小四也死了，張小四留下了張四小。日月依然清貧。據(jù)說張四拿走的祖父的石頭鏡和羅馬表分別做了張四和張小四的喪葬費(fèi)用。

017·我的祖父

孔子被時人目為“長人”。祖父被“傴僂提攜”的村人也作如是觀。

018·傳奇之一

張家有兩個傳奇性人物。一個是張家的祖先；一個是我的祖父。暫且按下祖父之事不表。只說我們這個祖先。據(jù)說我們這個祖先叫九，平生靠力氣吃飯，給人看家護(hù)院。一天，回民突然暴亂了，九正好不在。等九回來的時候，天下已經(jīng)大亂了。九趁亂殺了進(jìn)去，左腋夾老掌柜，右手使槍，殺透重圍，沖開了一條路。等逃出幾十里之后，驚魂不定的老掌柜拿出了隨身的一些金銀細(xì)軟囑九去成家立業(yè)。遂各奔東西。

019·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過去是胭脂川某中等醫(yī)科?？茖W(xué)校的黨委書記?，F(xiàn)在退休在家。過去幾十年很少回家的父親現(xiàn)在每年一定回來一兩次。父親回家只做一件事情：燒紙（到祖父母的墳頭燒紙和在我家大門口燒紙）。白天去墳頭燒紙；晚上在家門口燒紙。程序都是一樣的：長跪，焚紙，奠茶，祭酒，叩頭，流淚，默坐。父親離開家之后，留下的東西就是兩堆灰燼。一堆在文屏山上飛舞；一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盤旋。

020·歐陽詢和趙孟頫

祖父對我犯下的所有錯誤皆不以為意。惟有一件事祖父是不原諒的，那就是練字。練字的工具是一塊巨型方磚，一支禿筆，一碗黃土水。大字臨唐歐陽詢《九成宮禮泉銘》；小字臨宋趙孟頫《汲黯傳》。時間每天一小時。祖父平生只打過我一次，那就是因為練字不專心，被祖父踢了一腳。那一下使我足足一周未上成學(xué)。

021·祖父格言之一

我不相信。

022·梧桐樹

小十三家有一棵高達(dá)十余米的梧桐樹。每年春季梧桐紅碩的花朵尸體似地躺滿了小十三家后院，而到了秋季則是梧桐闊大的葉子尸體也似地躺滿了小十三家的后院。前院住的當(dāng)然是小十三，而且只有小十三。沒有人愿意嫁個空負(fù)財主之名而無財主之實的小十三。于是小十三家若干年里就只有兩個生靈自生自滅。后院是高達(dá)十余米的梧桐樹；前院就只有小十三晃來晃去。

023·石頭眼鏡的來歷

祖父的石頭眼鏡是有來歷的。而這個來歷和一個共……有關(guān)系。一次祖父到四川成都采購藥材，深夜，一個老藥材商來訪，原來其獨(dú)子參加了共……，最近卻在瓦亭川被捕了。祖父一口答應(yīng)了來人的請求。等祖父回到瓦亭川的時候，祖父用一車蜂蜜救出了這個共……等祖父再次回到四川時，這個共……之父送給了祖父這副祖?zhèn)鞯氖^眼鏡。

024·祖父的殉葬品之一

《曾胡治兵格言》。編者蔡鍔？我記不清了。

025·猛禽

雀鷹俗名鷂子，一種猛禽，經(jīng)過訓(xùn)練可以驅(qū)逐大田里的麻雀。張小八每年要到一個叫……嶺的地方去套鷂子。套來再倒出去，一只可以解決全家半年的油鹽醬醋，兩只幾乎可以解決全家一年的油鹽醬醋。張小八年年都可以套到一兩只，極少空手而歸。據(jù)說這是十分危險的行為，輕則毀目，重則殞命。

026·二程

瓦亭川人有碾冬場的習(xí)慣。所謂冬場即在冬天碾打夏天收割的小麥之謂。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六七十年代的一個冬天。打麥場上碾下的小麥顆粒被人偷了，這是一個很嚴(yán)重的事件，那是一個糧食奇缺的年代。財主和財主的兒女們是重點(diǎn)懷疑對象，甚至吳姓隊長都已經(jīng)把重點(diǎn)懷疑對象鎖定在了我們家。祖父的臉色和冬天一樣冷。后來公安局很快破了案，賊其實正是那吳姓隊長的弟弟。破案那天祖父突然打開了塵封已久的《二程集》圈點(diǎn)起來，祖父在兩個字下面作了圈點(diǎn)，天理。

027·王二小寤生

王二小寤生。赤腳醫(yī)生束手無策。一家人頓時亂作一團(tuán)。人命關(guān)天，祖母去了，孩子很快被順利接生下來，母子平安。祖母一生有多少次這樣“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時”？祖母記不清了。祖母從來也不記。

028·斤

斤，一種長柄的斧。《莊子》中提到過這種勞動工具，所謂“運(yùn)斤成風(fēng)”。盛夏，一個炎熱的中午，祖父被斤傷了。祖父在砍剛伐下來的圓木的樹皮時被斤砍斷了腳脖子的筋。我發(fā)瘋似的跑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吃驚地看到祖父倒下來了。我凜凜一軀堂堂一表的祖父在我的印象里永遠(yuǎn)是直立的行走的端坐的。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祖父倒下來了。祖父見我來了，居然撫摩了一下我的頭，沒有說話。在病房門口，我聽到兩個村民的對話，“這天氣，傷口可能要發(fā)炎?！薄安粫?，大少爺那血是冷的?！?。

029·我們家的房子

我們家的房子和別人家的房子形制的不同倒是次要的，最大的區(qū)別是我們家的房子都有名字。例如祖父母居住的房子叫黃金堂，我們兄弟居住的房子叫白玉堂。這在瓦亭川顯得很特別的。

030·戒指

掃地出門揭地三尺犁庭掃穴很長時間之后許多東西又開始往回返，院子房子家具書籍……在陸續(xù)返回的家具中的一個大柜子里，祖母發(fā)現(xiàn)了一枚嵌在柜縫中的黃金戒指。祖母激動地說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就不是他們的。這枚戒指后來作了我們兄弟上大學(xué)的費(fèi)用。

031·殘香

張九不識字。張小九不識字。張九給張家牧馬。張小九給生產(chǎn)隊放羊。小小九拒絕做牧馬人，同時拒絕做放羊娃。張小小九選擇了讀書。小小九讀書十分勤苦，常常讀書到深夜。張小九看了兒子晚上讀書的情景落了淚，張九看了孫子晚上讀書的情景也落了淚。原來小小九晚上讀書照明的工具卻是從西巖寺偷來的殘香。小小九就在一根根殘香的微弱的亮光下一行行地讀書。

032·左公柳

張一家門口有一棵左公柳。等張一小長大的時候，這棵左公柳已經(jīng)是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了。奇怪的是這棵左公柳是匍匐在地的，樹身和地面成銳角，野一點(diǎn)的孩子可以在樹身上跑上跑下。更為奇怪的是這棵樹一半青枝綠葉一半枯枝敗葉，一半活著，一半死亡。張小一每日的靜坐正是在這棵左公柳下完成的。

033·墓志銘

恥隨風(fēng)飄

034·手澤

我的表弟卻大有我祖父的遺風(fēng)，經(jīng)商數(shù)年，如今在IT行業(yè)已小有名氣。一天我的表弟來求我的一幅于右仁，說是去換我外祖父的八十一封書信。我義不容辭地把于右仁的一幅中堂給了表弟。第二天，表弟邀我去喝酒，并且給我展示了一下外祖父的這八十一封手札。那天我們都喝的酩酊大醉，其實酒未到人已醉。我們被那些絹上的薛濤箋上的先人的風(fēng)雅陶醉了。

035·外祖母

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降生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出嫁外祖父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臨盆我母出生某年某月某日外祖父拋妻舍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被打成四類分子游街開批斗會唾面自干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向隅而泣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給了我一元錢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邁著三寸金蓮從自家承包的土地上給我拔回來了幾個水蘿卜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病情加重某年某月某日外祖母去世

036·祖父和外祖父

祖父和外祖父是不同的。祖父講究修身齊家；外祖父講究治國平天下。祖父讀書為了受用；外祖父讀書為了致用。祖父喜歡沉思默想；外祖父喜歡高談闊論。祖父書信三言兩語；外祖父書信洋洋灑灑。祖父嚴(yán)厲；外祖父溫和。祖父氣質(zhì)是哲學(xué)的；外祖父氣質(zhì)是文學(xué)的。祖父儒商；外祖父儒將。祖父不屑功名；外祖父汲汲功名。祖父的事業(yè)在家；外祖父的事業(yè)在國。祖父聲若洪鐘；外祖父慢條斯理。祖父一口銀須；外祖父一口紫髯。祖父老死牖下；外祖父客死他鄉(xiāng)。祖父死后一抔黃土；外祖父死后一把青灰。

037·地椒（百里香）

莖匍匐地面分枝很多葉小長卵形對生夏秋間梢上簇生小花唇形花冠淡紅色多年生草本生于山地葉有香氣。北京。府右街。外祖父。“這種草廣布瓦亭川，山谷，山溝，路邊……瓦亭川的羊肉質(zhì)鮮美肥而不膩香而不膻全是這種草的效用?！?/p>

038·陳小二

民國35年（1946）11月陳小二（外祖父二弟）調(diào)任瓦亭川縣長。在瓦亭川陳小二植樹造林破除迷信拆廟興學(xué)禁止裹腳補(bǔ)修道路，皆甚賣力。因其效忠國民黨恪盡職守多次受到嘉獎。瓦亭川縣志記載了陳小二的一段話：“……（共……）經(jīng)營書店，宣傳抗日和開展文化工作的活動是合法的，但他借此從事政治活動，我站在國民黨黨員的立場上，他是我的仇敵，決不能釋放。你們給省政府的呈文，鄒韜奮寫給黨政要人的信，都轉(zhuǎn)到我這里，要是……（共……）致死不悟，即使專員想放，蔣委員長手諭要放，我也不能奉命?！蓖咄ごń夥徘跋y帶電臺槍支款項潛往河西。1950年4月被人民政府逮捕，翌年，被判處死刑，執(zhí)行槍決。

039·陳小小二

民國37年（1948）秋陳小小二考入國立中央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在校因受進(jìn)步思想的影響，多次參加愛國學(xué)生運(yùn)動。漸與其父陳小二斷絕關(guān)系。1949年7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服務(wù)團(tuán)，行軍途中評為“行軍模范”。由于工作突出，南區(qū)區(qū)委發(fā)展陳小小二為共……1950年4月29日陳小小二參加在大壩村召開的區(qū)位擴(kuò)大會議。會議期間，匪徒暴亂，區(qū)委要求到會干部迅速趕回駐地隱藏糧食。陳小小二等4人于5月3日下午2時許，行至多衣樹村時遭匪伏擊，中彈身亡，時年僅23歲。

040·1958年3月28日

“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名，我坦白地說，只能口服認(rèn)罪，而真正地心服，仍需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闭l在說話？又是誰昂首走出會場？是誰如此疲倦？是誰飲了一斤白干？是誰一覺睡了整整半天一夜？是誰更堅定了對孫中山學(xué)說的信仰？到底是誰愿意生生世世為三民主義而奮斗到底？答曰：外祖父。

041·陳小小十三

“騎著一匹種馬游蕩在田間小路上，尋找著一匹匹牝馬。”陳小小十三進(jìn)京了。當(dāng)然不是騎著一匹種馬，自然是乘了一趟列車。到京第十三天陳小小十三就又乘列車返回了瓦亭川?；赝咄ごㄖ箨愋⌒∈珠_始騎著一匹種馬游蕩在田間小路上，尋找著一匹匹牝馬。陳小小十三在北京和陳小一有過簡單的對話：“識字嗎？”“不識?！薄皶缮?？”“會配種?！?/p>

042·蠱惑

苜?？嘬幕也宿Р搜鄡翰讼愦荒⒐交奔馐|薺菜地軟兒

043·夢之一

夜夢何敬之將軍招飲，入席曰：“家藏茅臺，只此一樽，以罄為止?！毕K漫步，見階前秋菊，花凋而子實粒粒，俯拾叨之。

044·冢

祖父的墳地是祖父自己選的。祖父臨終前解釋此事說：沒有富貴。或許有些許讀書種子。

045·夢之二

殘垣。殘體。殘片。

046·外祖父讀書札記之一

“杞”是夏遺民的居住地；“宋”居住的是殷遺民。杞人不憂天，誰人憂天？！宋人不待兔，誰人待兔？！

047·最平常的日子

最平常的年份最平常的月份最平常的日子最平常的疾病祖父以最平常的方式離開了人世。

048·抱憾終生

瓦亭川人把瓦亭川過去的一個軍用機(jī)場進(jìn)行了一番修整，準(zhǔn)備歡迎外祖父從北京飛回瓦亭川來。誰知外祖父在登上從北京飛往瓦亭川的飛機(jī)的剎那一頭栽倒不省人事竟然撒手人寰。

049·三張舊飛機(jī)票的存毀問題

外祖父家玻璃板下壓著三張舊飛機(jī)票，是蔣介石1949年派人送來飛臺灣的。關(guān)于這三張舊飛機(jī)票的存毀問題我和表弟陳二小的意見相左。我主張毀掉；表弟主張留下。表弟的觀點(diǎn)文物應(yīng)該存留。而我的觀點(diǎn)則是信物應(yīng)該帶在身邊。

050·陳小小二少奶奶

陳小小二少奶奶終生臉上沒有笑影。臨終前陳小小二少奶奶把陳家一家老小陳小四陳小五陳小小一陳小小三陳小小四陳小小五……陳小小十三陳四小陳五小陳六小……陳三十六小召集到一塊兒，陳小小二少奶奶拿出了陳家的三樣“四舊”：太子少保龍牌一；太子少保畫像一；陳家家譜十三冊。一片驚懼唏噓聲中陳小小二少奶奶木刻似的臉上殘存的一點(diǎn)生氣終于在1979年的一個下午干凈徹底完全地喪失了。

051·竹之死

祖父對外祖父兄弟五人的定評是“陳氏五小，小三最好”。可惜陳小三早逝。據(jù)祖父講陳小三穎悟異常。民國三十年秋于右任到瓦亭川訪其舅家下榻于外祖父家，陳小三追隨左右，三天后于右任離開瓦亭川。瓦亭川留下了大量于右任的墨寶，傳言有些出自陳小三之手。對陳小三的死，祖父扼腕嘆息曰：竹子揚(yáng)花未免早了一些。

052·陳二

1967年。批斗會的間隙，陳二不見了。一連三天人們找不到陳二，陳家也找不到陳二。半個月后一場暴雨之后，陳二原形畢露。原來陳二躲在了陳家下水道里死了。尸體在雨水的不斷沖刷下終于呈現(xiàn)出來了。

053·死穴

祖父批評外祖父身上有一些死穴，例如只知人不知天只知國不知家只知一些大問題不知一些小問題。那么，只知天不知人只知家不知國只知一些小問題不知一些大問題，是否乃祖父之死穴？

054·高中生陳三十六小的詩

黔之驢

黔之驢

沖著老虎狂鳴、甩蹄、瞪眼

這讓老虎詫異了好久

幾乎流出了清澈的淚水

055·生冷不忌

瓦亭川四季分明，冬天非常之冷夏天非常之熱。祖父生前時或責(zé)問于我且何謂冷且何謂熱？

056·祖父的意義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057·祖父與海德格爾

“我有所畏，我無所怕”（祖父語）。若干年后我讀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發(fā)現(xiàn)“畏”和“怕”真是兩個concept。

058·失語癥

祖父的冷導(dǎo)致我若干年里患上嚴(yán)重的失語癥。且在以后的歲月里時有發(fā)作。

059·雄風(fēng)

臨解放前三兩年內(nèi)祖父把我們家的土地全部劃分給了人騾馬全部分送給了人。解放之后祖父又將我們家四間鋪面十八間房子全部上繳給了國家。為此，曾祖父氣得一命嗚呼。祖父還勸陳二把全部財產(chǎn)遣散的話，被陳二唾罵了一頓。文革中瓦亭川苦水河村召開批斗祖父的大會，在會上祖父睡著了，而且發(fā)出滾瓜也似的鼾聲。全體村民被祖父的鼾聲怔住了。村長只好宣布散會。

060·苦水河和甜水河

瓦亭川的河流叫瓦亭水。瓦亭水下游注入渭河。瓦亭水的上游有兩個支流，分別叫苦水河和甜水河。張姓財主及其子女永世聚居在苦水河流域；陳姓財主及其子女永世聚居在甜水河流域?？嗨恿饔虮橹蔡覙?；甜水河流域遍植梨樹。每年春季，苦水河流域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大海；而甜水河流域則是一片白色的海洋。

061·十勝十?dāng)?/p>

財主和財主的兒女們是不同的。以祖父與我為例，祖父體任自然，我繁禮多儀；祖父以順率，我以逆動；祖父以猛糾，我以寬濟(jì)；祖父外簡內(nèi)明，我外寬內(nèi)忌；祖父得策輒行，我多謀少決；祖父以至誠待人，我專收名譽(yù)；祖父慮無不周，我恤近忽遠(yuǎn)；祖父浸潤不行，我聽讒惑亂；祖父法度嚴(yán)明，我是非混淆；祖父以少克眾，我好為虛勢。

062·《升庵簪花圖》

據(jù)我所知外祖父家書畫藏品里有兩件珍品，其中一件是真跡，一件是贗品。其中真跡是于右任上海解放前夕相贈外祖父之《鴛鴦七志》原拓片。贗品即是《升庵簪花圖》。文革中三次抄家之后盡毀。外祖父對《鴛鴦七志》的毀壞不以為意。外祖父多次提到的卻是《升庵簪花圖》。我對《升庵簪花圖》很陌生，我了解的也是人所共知的升庵（楊慎）的一首詞：《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063·七五生辰

一酌清風(fēng)聊自醉

064·青海印象

花石崖。圍獵。野餐。棗騮騾子白青坐馬……

浩門河谷。星點(diǎn)士兵。正值盛夏，綠草如茵，席地而坐，共進(jìn)野餐……

冬末，圍獵，紅古城原野，積雪……

佛爾崖，奇花異草，揚(yáng)芬吐蕊，青翠欲滴，清風(fēng)徐來，香氣襲人……

065·祖父的日常生活

日三斤酒半碗飯。

066·不贊一詞

祖母的漂亮是少有的。祖母的冰雪聰明是少有的。祖父終生對其他女人不贊一詞，大概是她們都沒有女人的味道吧？

067·我的問題

祖父嗜酒。外祖父善飲茶。酒是瓦亭川的酒。茶是瓦亭川的茶。祖父喝酒用的是大老碗。外祖父喝的卻是功夫茶。外祖父對祖父的喝酒方式不以為然；祖父對外祖父的品茗方式不以為然。我的問題卻是我在繼承祖父的喝酒方式的同時也繼承了外祖父的品茗方式。

068·傷逝

祖父面有兇相。很多人都告訴我他（她）怕我的祖父。祖父的兇惡來自祖父的目光。祖父的目光可以把一個人看得不存在了。很少有人敢跟祖父對視的。祖父的道不是用嘴巴傳遞的。祖父的道是用目光傳送的。祖父去世了，我的看法是世界上最剛健的一種道之器范銷毀了。

069·外祖父的最后二十年

站在種滿了樹種滿了草還種了一些花的北京景山后街的院子里聽墻外傳來的市井的聲音。

070·題詞

羲軒桑梓 河岳根源

071·不是一只貓的問題

正午。祖父漫步在苦水河邊。發(fā)現(xiàn)我們家大黑貓正爬在苦水河邊飲水?？嗨拥乃|(zhì)是苦的（堿性強(qiáng)），大牲口可以飲用，小貓小狗一般不會飲用此水。只見我們家大黑貓正在盡力飲用苦水河的水，而且，一邊喝水一邊嘔吐，先把肚皮喝圓，再將腹中之水吐盡，周而復(fù)始。祖父終于看清了事情的蹊蹺。在我們家大黑貓飲水不遠(yuǎn)處蹲著一頭石貂（俗稱“崖獺”）。此刻正是由于這只石貂的監(jiān)視和逼迫，我們家的大黑貓正在做一種涮腸的工作。很清楚，待我們家的大黑貓將其骯臟全部清洗干凈之后，將被這只石貂徐徐咥之。祖父看著我們家大黑貓一遍又一遍地喝水一遍又一遍地嘔吐，兩行清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下了祖父清癯的面頰。隨著祖父一聲斷喝，我們家大黑貓一下子竄到了主人腳下，那只石貂只好悻悻然離去。

072·高中生陳三十六小的又一首詩

古井

一面鏡子

深陷其中

073·R

事情并非全部發(fā)生在瓦亭川。有些事情發(fā)生在陽兀川。原來陳氏兄弟陳一陳二是分開過的。陳一去了陽兀川；陳二則留在了瓦亭川。為了讀者便于區(qū)分，陳一子嗣的名字后面我一律加了一個R，例如陳小一R陳小二R……

074·陳小一R

陳小一R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為歷史反革命，簡稱“歷反”。開會必斗。陳小一R的特點(diǎn)是永遠(yuǎn)衣冠楚楚，而其陳述自己的材料也永遠(yuǎn)一致，“我和蔣經(jīng)國是同學(xué)”“我參加過青年遠(yuǎn)征軍”。陳小一R拒絕自殺。他選擇了衣冠楚楚的活著，他選擇了對自己的過去不做任何的修改。文革結(jié)束之后陳小一R被平反，與此同時，陳小一R被確診患了癌。陳小一R依然衣冠楚楚。只是他的選擇發(fā)生了變化，從此，他開始拒絕進(jìn)食，繼而拒絕進(jìn)水，數(shù)日后死亡?，F(xiàn)在陽兀川部分人家開始掛陳小一R的字畫，主要是梅花。陳小一R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當(dāng)然最擅長的是畫墨梅。

075·陳小二R

陳小二R沒有死在陽兀川死在了外面。八十年代陽兀川派人去找回來了陳小二R的骨殖，據(jù)說是在一棵杏樹下找到的。原來陳小二R在大鳴大放中對“萬壽無疆”的頌詞曾經(jīng)表示出了一些質(zhì)疑，而且數(shù)次在省委常委會議上誦讀《詩經(jīng)·七月》，文化大革命中被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簡稱“現(xiàn)反”。陳小二R最后是餓斃在了所下放的一個小山村里。陳小二R最后餓得實在不行了，村民甲村民乙村民丙……或偷偷給一點(diǎn)吃的，據(jù)說最后一個給陳小二R吃的是一枚杏核，而且，估計陳小二R最終沒有吃掉那枚杏核，因為，埋葬陳小二R的那個地方孤零零長出了一株杏樹。

076·陳一大奶奶

我小時侯去過陽兀川，看到過陳一大奶奶，陳一大奶奶盤腿坐在炕上，旁邊是個小炕桌，陳一大奶奶手持佛珠，慈祥如佛。

077·陳一小R

陳一小R和我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陳一小R給我講過其殘害一種獸類的經(jīng)過，先將其頭打碎，其獸仍不死，再將其梟首，其獸仍不死，再將其首級掩埋，其獸方死。可惜現(xiàn)在我忘記這種獸類的名字了。

078·笑話？

陽兀川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狼，后來這只狼因為沒有同類心急而跑掉了。這是陳一小R給我講的一個笑話。

079·動物世界

陳一小R尚給我講過一個自然界的有趣的故事：正午。一個野兔追逐一只紅幅錦，幾乎捕殺成功，最后紅幅錦雖然成功逃飛，但是，也留下了一地雞毛。這只獸和那只禽到底怎么了？！

080·冷風(fēng)景

倉儲糧被洪水卷走，屋瓦被冰雹打碎，樹皮裂口，屋墻坍塌，玉米只剩莖桿，糜谷胡麻平鋪在地，辣子西瓜面目全非。

081·祖父和外祖父（二）

祖父緊張外祖父閑適。祖父緊張中有閑適；外祖父閑適中有緊張。祖父嚴(yán)肅中有趣味；外祖父說笑中有莊重。祖父沉思外祖父抒情。祖父沉思之中有抒情；外祖父抒情之中有沉思。祖父悲傷之中自有其快樂；外祖父快樂之中自有其悲傷。祖父寄深情于淡泊；外祖父寄淡泊于深情。

082·尚

祖父尚質(zhì)；外祖父尚文。而在穿衣戴帽方面祖父尚青外祖父尚灰。

083·恒玉和

瓦亭川舊轉(zhuǎn)角樓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失火了。整條衙門巷沸騰了，因為在火光沖天之中人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有銀圓從火中往下掉，銀圓清脆的響聲使許多人付出了代價，有些人因為沖進(jìn)了沖天大火而毀了容，燒掉了眉毛，燒焦了頭發(fā)，有些人幾乎喪身火海。最后是公安機(jī)關(guān)出動才制止了這種混亂。第二天此事傳遍了瓦亭川。街談巷議都是圍繞這件事情?；鹄镌趺磿翥y圓？有些老年人說話了，原來這里五十年前是陳家的鋪面，上八間下八間上下共十六間。當(dāng)然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了，是一堆廢墟。

084·祖父和外祖父（三）

祖父靜極而動；外祖父動極而靜。祖父崇尚一種粗礪的生活；外祖父追求一種雅致的人生。

085·憶君清淚如鉛水

在一個清冷的晨我忽然念及我的祖父和我的外祖父我忽然落下了清冷的淚。

086·四句

儒家之誠。法家之明。兵家之權(quán)。釋家之超脫。

087·早請示晚匯報

你能給我的，

也無非一把草料。

088·李賀

祖父去世三年之后，祖母也跟著去了。舊墳。新塋?！捌峋嬗氯恕保ɡ钯R語？）？

089·大先生二先生

陳一陳二被人分別稱之為大先生二先生。有人說二先生一死驚天下，而大先生卻是憑畢生的辛苦贏得生前身后的名。“大先生的學(xué)?！薄岸壬乃幍辍保笙壬k云校有口皆碑；二先生在醫(yī)學(xué)上的造詣卻眾說紛紜，有人說二先生醫(yī)學(xué)造詣極高，有人則不以為然。

090·云校

由大先生于民國四年（1915）主持創(chuàng)建。預(yù)期“莘莘學(xué)子如云之薈萃”，故名“云?！?。

091·聽月 聽香

云校在1973年被改名為“陽兀川小學(xué)”。校名雖改，但校內(nèi)兩座亭子的名字卻被保留了下來。進(jìn)門靠左側(cè)的亭子依然叫“聽香亭”。后操場的那座亭子依然叫“聽月亭”。后來我看錢鐘書的書我才知道“聽香”是一個洋典故，出自龐德的詩？“聽月”則出自一個清朝人的詩？大先生學(xué)貫中西抑或自出心裁？

092·靜夜雨聲知造化

……

093·陶

云校的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典禮上拿到畢業(yè)證的同時會從大先生手里接到一塊陶片，至今有人尚保留著這種殘片。這些殘片是從云校的一枚古井中大量開采上來的。大先生為何要給學(xué)生每人發(fā)一塊這種新石器時代的陶片？無從知曉。

094·鬲

大先生家有一個傳世的東西——一只古鬲。其形狀（面部）似人似鳥，似人在笑似鳥在啼。這個古鬲從何而來？大先生將此傳世，有何用意？依然無從知曉。

095·椒

據(jù)說大先生死在了一棵椒樹下，而且形同坐化。因為大先生衣帽整潔，盤膝而坐，神態(tài)安詳。

096·遺書

歿，吾寧也。

097·校訓(xùn)

道氣辭

098·《云校簡史》序

嗚呼，此吾父……公在群眾及吾母大力支持下，畢生為桑梓教育事業(yè)盡瘁之記錄。卅年來，云校歷經(jīng)滄桑，校舍蕩然，校名廢除，實余不忍回想者。今幸在黨中央大力振興邊疆教育政策下，云校被省縣領(lǐng)導(dǎo)列為重點(diǎn)整頓，校師友……諸君撰述校史，在送省縣領(lǐng)導(dǎo)備核參考前，囑余過目，翔實公正，深為所感。此不獨(dú)為云校艱苦事跡，亦堪供有志于教育事業(yè)者艱苦辦學(xué)之參考也。余小子無助于父母之遺志，讀此簡史，不勝零涕愧憾。

R

一九八四年

099·月光下的瓦亭水

月亮像一個白燈籠懸掛在瓦亭川。月光下的瓦亭水浩浩湯湯橫無際崖。祖父青布長衫，祖母三寸金蓮。祖父抓著祖母的手緩緩離去。河床上瓦亭水異常安靜。這時候，天上一個白燈籠，水中一個白燈籠。我起身，我啟齒，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責(zé)任編輯：秦 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