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畫出人物的靈魂

應該承認，永其是個聰慧的人。但他更是一個特別勤奮的人。從當年高郵的一個下鄉“知青”，到今天成為在戲劇創作上卓有成就，多次獲得國家、省級的大獎，并在微型小說、散文的寫作上成果頗豐的作家，他付出了多少艱辛的勞動!

近日，他把新近出版的第四本作品集《財富》郵給我。這是一本散文與微型小說的合集。他的散文樸實無華，一如他的為人。寫的都是他親歷的事情，在微小的生活細節里，流露作者的深情，以及對現實的獨特感受。他并不刻意追求“詩韻”，無一點做作，而是以真情感人。我是很喜歡這種風格的。

所編人的微型小說，大多是他舊作的精選，窺斑見豹，可以從中了解他創作的理念與微型小說的特色。他的小說，從生活出發，從不生造，也不事情節的奇巧，初看，似乎有些“淡”，你須細細品味，方覺頗有收獲。

在評論胡永其微型小說的特點時，江曾培會長一語中的：“魅力就在于堅持把人當作寫作的中心。”

微型小說由于篇幅短小，人物形象的塑造歷來就是難點。一方面，它作為小說的一種，不能不寫人；另一方面，它又不可能像短、中、長篇小說那樣有極大的空間，放開手腳來寫。因此，它須有特殊的寫作方式，來克服這種兩難的矛盾。《財富》在刻畫人物形象方面，給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迪。

胡永其筆下的人物，有這樣幾個特點：首先，他(她)不是一般的人，大都有文化品位，這與作家的審美情趣有關；其次，在人物的身上，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作家對人生深切的體驗，有的甚至有著歷史意蘊的積淀，這得益于作家特殊的閱歷；第三，小說不注重外形的描繪，而注重靈魂的暴露，不求形似而追求神似。之所以如此，是與微型小說的文體要求、作家的追求、對生活的體驗等諸多因素綜合形成的。

微型小說因其篇幅限制，、不能寫出人物性格的多側面，不能展示人物成長、變化的全過程，因此，選準人物的性格定點，反復強化這個“定點”，就能使讀者在短時間的閱讀中，對人物產生強烈的印象。這是微型小說人物塑造的最佳策略。

永其特別注意準確地把握人物鮮明的個性特征。例如《“丑角”的婚事》中的王俊，因演“丑角”而出名，也因他的角色原因，娶不上妻子。于是被迫放棄了心愛的事業。改行后終于娶上了妻。但他對“丑角”不能徹底忘情，閑暇時，不由自主地唱出了唱詞。小說寫出了小人物迫于世俗壓力的心酸，也寫出了他執著的性格。

《眼光》的時間跨度很大，對題材的從容駕馭固然值得稱道，更主要的是寫出了人物的老謀深算。在“文革”、上山下鄉的一系列運動中，他都能因審時度勢而順利過關；在經商的大潮中仍能游刃有余，他比一般的下海者更勝一籌——利用官位的特有優勢賺錢。他運籌帷幄的訣竅在于對社會本質的透徹了解，因此往往行動超前而又穩妥。我們通過林主任的經歷，可以看到上海人獨有的精明。這是個很有“海派”特點的人物。

《留下一個永遠的謎》是一篇值得回味的小說。(微型小說情節單一，人物單純，篇幅短小；能做到讀后令人反復咀嚼，是十分不易的，在于立意的深遠與內涵的豐富。類似的作品還有《送你一束紅玫瑰》。)

這篇小說“謎”的設計頗值琢磨。雯雯在丈夫死后發現丈夫有了外遇，她不是簡單地決裂與唾棄，而是經過痛苦與冷靜的思考，決定把事情永遠掩蓋起來。小說通篇用心理刻畫來表現人物復雜的情緒。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對丈夫的深情、寬容，又考慮到自己的面子。雯雯的行為在同年齡、同經歷的女性中是超常的，她的理智顯示了她高度的成熟；也正因為如此，人物形象就格外地突出。

此外，對中國傳統戲劇鐘情不忘的南山先生(《南山先生》)，剛正不阿的陶四爺(《陶四指》)，崇名而無知的假戲迷郭兄(《“戲迷”》)，愚昧落后的莊大腳(《莊大腳》)，都因作者緊緊抓準性格定點，因此小說篇幅不長，著墨不多，人物栩栩如生，讀后過目不忘。

選準人物的性格特征，還只是一個方面。用什么手法把它表現出來，也是頗費思量的。

在藝術手法上，永其小說有三個方面值得借鑒。

首先是對比顯形。

作家在使用對比刻畫人物上，可說是得心應手，方式多樣；色彩紛呈。

第一種，異形異質的對比。

這類作品是有意把人物放在不同的環境中，通過前后截然相反的處事方式，表現人物真正的內心世界。兩件事物，有一個呈現的是假象；而當人物的真實面目顯形時，會由于前者的比照，而留給人更深刻的印象。刻意制造曲折，比直接的正面的描摹，對人物個性的揭露更充分。《面對死神》中的申老，“自小就不怕死”，在多次遇到死的考驗時，他都表現得很大度。但有，天，他真的衰老，臨近死亡時，不禁凄惶地落淚了。對死亡的恐懼是實質，大度與從容只是表象。小說前半部放筆寫?“假”，不過是為最終的顯“真”做的比襯與鋪墊。

《侉嬸》是永其小說中最深刻最有力度的一篇。小說對人性的揭露，對那個特殊的歷史年代的真實反映，給我們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投有生活的體驗，沒有對社會矛盾深層的認識和開掘，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小說的。“侉嬸?開始拒絕生產隊長扣子的侮辱，閃爍著人性的光輝。而后來因生活所迫，她主動送上門去，卻遭到奚落。因生活重擔的壓迫，她前后判若兩人，性格發生了扭曲，柔弱顛覆了剛強，給我們留下的是震撼、是感慨、是深思。

第二種，異形同質的對比。

這類小說，人物在時間、地點、環境變化的情況下，他表現的本性卻始終如一。如《肖老大》中的肖老大，無論是艱難的環境，還是優越的條件，他的傲骨始終不變。“變中的不變”，在于作者以環境的變化，作為強化人物個性的一種手段。

第三種，地位變化的對比。

《橢圓》中的夏兄在做科長時，受到局長的冷遇；而一旦他當了局長，又反過來整：治孫科長。“子系中山狼”，他把被整的經歷作為了整人的經驗，甚至更加變本加厲。

《莊大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莊大腳當年因為腳大，受到瞎婆婆的非議；但她兒子處對象時，她卻堅決反對娶那個：“挺標致”的姑娘，唯一的原因是她的腳比自己的“大三個碼子”。人物的愚昧，在對比中表現得分外突出。

其次，將人物推向極致。

這是在極短的篇幅里，使人物性格令人過目不忘的好方法。它是通過人物超常化或反生活邏輯等的行為或語言，來表現人物非同尋常的個性。其標志性的作品是凌鼎年的《剃頭阿六》。永其選人上海杌二語文教材的《陶四指》就是這種寫法。陶四爺在日本—鬼子的威逼面前，寧愿砍掉自己的手指也決不順從，表現了錚錚鐵骨和中國人的民族氣節。《石癡》中的吳驥人更是奇特：用自焚來與日本侵略者抗爭。“極致”的結果是突出尖銳，有意改變四平八穩的敘述，以達到另—類的陌生化。

第三，運用細節刻畫個性。

微型小說因其篇幅的限制，不能像短篇小說那樣有過多的細節描寫。因此，精心的挑選，就成了十分重要的一環。

《靜之惑》里的細節很特殊：居老嫌小外孫搗亂，破壞了他寧靜的生活，但當老伴和外孫真的離開他時，他又感到安靜的孤寂。于是，把自來水籠頭打開，讓“滴答”舶水聲打破平靜。小說反映了現代社會一些老人退休后的寂寥和無奈。但作家不是正面的表現，而是別出心裁地選擇了這個“滴水”的細節。它的妙處在于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但又往往被人們所忽略，卻被作家精心地捕捉到了；同時，運用在這樣一個很特別的時刻、這樣一個人物的身上，對表現人物細微而復雜的內心世界，實在是恰到好處。

《一份請柬》中的退休“正局級”干部孫老頭，為沒收到市里新春茶話會的請柬而惱火，四處找人問罪；而一旦得到了，又并不參加；事后又把請柬放在家中顯眼的位置上。在一份本來無關輕重的請柬上，孫老頭反復無常的表現，揭示了一個官吏可鄙又可笑的權力欲。小說選擇了一個極好的“聚焦點”——請柬，它猶如一束強光，把人物的面目與心理清晰地顯現出來。

總之，在微型小說塑造人物形象上，讀讀《財富》你會真正獲得創作的財富。